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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黃暐婷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9月18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2頁
ISBN:978957138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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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第一章 夜裡的敵人
阿基

1.
  我這一生只說過兩次謊。兩次都和愛有關。一次是愛的開始,一次是愛的結束。我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說謊時,我沒想到會有第二次。那時我只想著擺脫當下的窘境,沒意識到隨之而來的痛苦、悲傷、孤獨、懊悔、絕望,傷害了她,和她,也傷害了我自己。謊言是一把盲目又鋒利的短刀。你以為揮出去了,刺向的卻是自己的肋骨。我不是在裝委屈,也不是要找藉口替自己開脫。高尚的人或許有高尚的做法。但我不是聖人。人被情況逼急了,怎麼可能不反射性地舉起手邊的東西,一顆石頭,一把散沙,甚至是一張破掉的網子都好,來保護自己?說謊是不好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輕易原諒,卻是那個時刻慌張的我,唯一能做的選擇。

  一切都是從那通電話開始。那通再普通不過,卻將我拖進另一條人生岔路的電話,只是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尚未知曉。深灰色的星期一下午,日光開始傾斜時,每個同事都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有人答答敲打著鍵盤,有人緩慢地翻動書頁。我手指夾著紅筆,一邊滾動滑鼠滾輪,一邊漫無目的地瀏覽臉書連出去的網頁。依照上禮拜留下來的工作進度,我應該要做下個月即將出版的新書《夜裡的敵人》的校對。但我才看三行就渙散了。我關掉讓人分心的廉價機票折扣戰新聞,視線回到書稿上,想著晚餐,想著七點半會經過租屋處的垃圾車,這時我桌上那架電話突然響了。同事紛紛抬頭往我這邊看。我放下紅筆,匆匆接起電話。還沒開口,一道輕柔的聲音便從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阿基,」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我是莉卡。你在忙嗎?」

  「不會,還好。」我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莉卡的臉。她是個剛起步、還沒什麼名氣的新人,去年才在我手上出版了第一本不好不壞的小說。我們很少通電話和見面,我必須費一點力氣才能想起她的樣子。「怎麼了?」
  「不知道你幾點下班,怕寄信你會來不及看到。明天的會面,我們改約在圖書館附近新開的牧木屋咖啡店好嗎?牧木屋,牧草的牧,第二個是木頭的木。」

  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幾個禮拜前為了她第二本書的構想,我們曾在電子信件上約好要碰面討論。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我抽出壓在層層書稿底下的記事本,確認明天的工作安排。沒有設計者要提交封面,不用回美編內文校對稿,都是不需要在辦公室處理的事。

  「可以的,沒問題,我知道那間店。」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新的地點,隨口問她:「怎麼突然想約在外面?」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辦公室的氣氛,總覺得一踏進門脖子就好像被掐住一樣。」莉卡停頓了一下,接著吞吞吐吐地說,「還有,我們從下午兩點提早到早上十一點好嗎?我想減肥,不想太晚吃甜的。」

  我再次在心裡喚起莉卡的身影,卻怎麼也沒辦法將她的形象和減肥連在一起。我記得她四肢瘦瘦的,手指特別修長。去年新書發表會的時候,我還拍了她簽書時手部的特寫照片。她的手像一隻靈巧的小鳥,在書頁上輕輕啄動。那是一雙纖細的人才會擁有的手。

  「你不胖啊。」我說。
  「我胖,胖死了。最近坐著肚子都會一層一層疊起來,像極了米其林輪胎那個人形。」

  我腦中浮起路上看過的修車廠招牌,那個總是舉起右手的白色團狀人偶,不禁笑出聲。「米其林,這畫面太衝擊了,那不是穿羽絨外套才會有的樣子嗎?」

  「你幾歲?三十了嗎?」她問。
  「嗯,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三十一?二十九?」
  「去年剛滿三十。」

  「那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莉卡嘆了一口氣,「人過了三十歲,站著像肯德基,坐下來變米其林。時間是忘記砂糖味道的殘酷殺手。到了明天,噢,不對,今天晚上就開始了。今天晚上,我們又將提早一個小時更快變老。」

  「站著像肯德基,坐著變米其林,」我滿腦子都是他們挺著渾圓肚子,笑容滿面的模樣,「這樣看起來,三十歲實在太危險了。」

  我們不知不覺開始聊了起來。大部分是莉卡說,我偶爾回答,然後被她莫名其妙的論點逗得哈哈大笑。我最記得她說吃龍眼可以補眼睛,因為龍眼就是龍的眼睛。還有在她們鄉下老家騎摩托車不用戴安全帽,即使警察把你攔下,只要確認你有擦口紅就可以放行。辦公室裡迴盪著我偶爾爆出的笑聲。我突然意識到其他同事似乎默默在聽我說話。一旦察覺到這件事,我的脖子不知不覺變得僵硬,越來越不敢開口,只敢壓低喉嚨含糊附和。莉卡發現了我的態度漸趨冷淡,她有點失望地問:「跟我講電話很無聊嗎?」

  不,一點也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莉卡講話這麼有趣。出書那時她太緊張了,還不敢展露自己幽默的那一面,我也好久沒有和作者如此放鬆愉快地聊天。大部分的作者總愛擺架子,或是自顧自地吹捧自己,不然就是等著別人盛讚他們根本不存在的才氣。但我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回答,能表達我的開心、機智,又不會讓同事暗中嘲笑。在我好不容易終於想出準確又不至於落人笑話的回答時,莉卡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笑了一聲。

  「我好像打擾你太久了,你還要忙吧?明天早上十一點,我們牧木屋見囉。」
  我有點失落,「好,到時見。」我握著話筒,還不想放下。
  「十一點,是『新時』的十一點喔。」莉卡最後又叮嚀了一句,電話才變成一記長長的嘟聲。

  辦公室再度恢復讓人昏沉的安靜。我站起身,走向後方被盆栽圍繞的總編的座位。我和另一個行銷同事米猴私底下都說那裡是植物園,總編則是關在植物園裡吃素的獅子,只敢對無害的花草發威,沒膽到真正的草原朝著斑馬,或另一頭虎視眈眈的鬣狗吼一聲。看她和其他出版社總編開完會,從社長辦公室畏畏縮縮走出來就知道了。獅子總編見我走近,抬起頭拉掉一耳的耳機。細細碎碎的音樂聲像砂礫一樣滾落出來。

  「我明天早上要外出,跟作者有約。」我向獅子報告。
  「哪個作者?」

  「莉卡。」我回答。獅子瞇起眼,想不起這個名字對應的書和人。我說:「去年出《白象經過的村莊》那個新人。」

  「喔。那一本,」獅子手指敲打著桌面,「賣得不太好。」

  我不禁苦笑。銷售量永遠是獅子衡量一本書有無價值,以及一個作者分量高低的唯一標準。她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你剛說約早上?我以為這些作家都是日夜顛倒的夜貓子。早上幾點?」

  「十一點。」

  「十一點?這時間很尷尬。你想怎麼做?十點先進公司打卡,還是直接跟她碰面?」獅子等著我的回答。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她希望我回答前面那一個選項。但獅子忽然偏頭想了想,說:「啊,明天,明天比較特別。你直接去吧,之後再用活動時數補回來。」

  我點點頭,有點意外獅子竟然這麼輕易就放過我。獅子塞回耳機,繼續盯著螢幕上的業績表。我回到座位。旁邊的同事咳了一聲。偏斜的陽光幾乎要隱沒了,室內只剩下綿長的陰影。我點亮桌上的檯燈,繼續校對漫長的《夜裡的敵人》。明天是十月一日,十一點才要碰面。我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記事本,沒有多想什麼,拿出手機,把平常設定的九點起床鬧鐘關掉。然後隔天,事情就發生了。

 2.
  奔跑進牧木屋時,我的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店裡只有寥寥幾個客人,我很快就發現莉卡。她坐在窗邊,桌上有一杯咖啡和一片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風從微開的窗戶縫隙吹進來。白色窗紗在她後方輕輕揚起一角。服務生上前招呼我。我指著窗邊的座位,告訴她我跟人有約。

  「啊,那位小姐,」服務生尷尬地笑了笑,「她已經續好幾次咖啡了。」

  莉卡聽見聲音,抬起頭往門邊這裡看。一和我對上視線,她的表情又變得更加難看。莉卡生氣了,任誰都看得出來。有個穿西裝、低頭想著自己事情的男人從莉卡身邊經過,似乎也因為感受到憤怒的熱度而瞄了她一眼。我喘著氣朝莉卡的方向走近。腦袋一片混亂。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走到莉卡面前,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我遲到了,害你等這麼久。」

  我不敢告訴莉卡我睡晚了,甚至連我自己也還無法相信。按照平常的生理時鐘,我通常在九點前後就會自然醒來,等著鬧鐘鈴響把它按掉。天冷時頂多再賴個幾分鐘,就會放棄抵抗起床刷牙洗臉,十點前準時進辦公室打卡上班。我從來沒有遲到過,即使上班前提早半小時開會也是。但今天早上睜開眼睛,手機時間卻顯示十點。我嚇得直接從床上彈起來。昨天晚上我沒怎麼熬夜,帶回家的書稿原封不動放在背包裡沒有拿出來。洗完澡後打了一場電動,喝一罐啤酒,沒多久就睡了。我完全想不出睡過頭的原因。咖啡店比辦公室遠了將近半小時的路程,我得轉兩次車才能到。等我終於抵達,已經差不多中午了。

  我又慎重地道了一次歉。莉卡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她沒有說話。我站在原地,不敢拉開椅子坐下。莉卡的沉默像颱風前讓人窒息的低氣壓。突然之間,莉卡故作輕鬆地笑了一聲。

  「還沒適應時差嗎?」
  「時差?」
  我不知道莉卡在說什麼。從昨天那通電話到現在,我一直都待在這裡,沒有出國。
  「今天開始是新時,時區調整成快一個小時,」莉卡臉上依然帶著刻意裝出來的微笑,「你忘記了嗎?」

  我愣在原地,後腦勺彷彿被誰用鐵鎚狠狠重擊。我忘了這件事。我忘了去年為了調整時區這個議題新聞吵得沸沸揚揚,我忘了打電動認識的工程師抱怨他們得修改多少程式,我忘了手機系統公司曾宣布會自動調快一小時,我忘了那個日子就是今天。時間好像魔術師的兔子,眨個眼就從帽子裡消失。但是仔細回想,其實昨天就出現過許多暗示。比如獅子沒像往常強迫我先進辦公室打卡,比如莉卡在電話裡說我們將提早一個小時變老,還有最後掛斷前說的「新時」。我突然理解,我不是真的睡過頭,而是時間開了我一個玩笑。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把一切都忘了。

  汗水沿著我的背脊流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莉卡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不想示弱。我不想讓人以為我是個粗心大意、對時事不敏銳的編輯。於是我清了清喉嚨,說:「我沒有忘,我當然記得今天開始進入新時。昨天晚上十一點一到,就變成十月一日凌晨十二點了。」

  莉卡聳聳肩,似乎是問那我為何遲到。我吞了一口口水。我可以說獅子要求我先進公司,後來被雜事拖住無法脫身;我可以說排版美編打電話來跟我對幾個字跡難以辨識的紅字;我可以說財務部的大姊臨時要我交上一本書的損平報告表……。公司事務是很好用的擋箭牌,我有太多聽起來再合理不過的藉口可以說。可是,我一開口,說出的卻是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謊言。

  「昨晚我女朋友肚子痛個不停,」我顫抖著嘴唇說,「我帶她去掛急診,醫生說是盲腸炎。」
  莉卡的表情改變了。她看著我,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因為怕引發腹膜炎,得緊急開刀切除。我去夜間櫃檯辦掛號住院時,正好因為新時開始,醫院的電子系統有些混亂,和健保局的連線出了問題。我等了很久,後來他們說要先人工紀錄,白天再請工程師解決。」

  我停頓了一下。莉卡沒有要打斷我的意思,於是我硬著頭皮接著說。

  「手術結束回到病房後,她開始發高燒,又一直嘔吐,把胃裡的食物全吐了出來,甚至還嘔出濃稠的綠色膽汁。我整個晚上幾乎沒有休息,不是幫她換冰枕,就是清理穢物、擦拭沾染到的上衣。不知過多久,她的燒終於退去,不過意識還是沒完全恢復。等她終於穩定下來,另一個沒看過的護士叫我回櫃檯補辦掛號手續,我才驚覺已經是這種時候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編出這些話的。都是謊話。有些是小時候妹妹割盲腸的經驗,大部分則是我一時情急亂編。尤其是女朋友。我不知道多久沒說這個詞了,幾乎都快忘記有人依偎在你身邊,讓你的心有時沉重如鉛、有時又輕盈得彷彿能飛翔的感覺。我從來不是好的說謊者,反應比別人慢,容易心虛,然後不知不覺越講越多。講到最後,我的聲音都在顫抖。

  「遲到就是遲到。這些都是藉口,我知道。讓你獨自一人在這裡等這麼久,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再次低頭鞠躬。莉卡看著我,她的眼裡同時流露出同情,遲疑,反省,一點點不信任,還有我無法理解的失落。這樣的凝視讓我十分緊張。我低下視線,以為謊言就要被拆穿了。

  但是莉卡別開眼神,比了比我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莉卡目光迷離地穿越我,看著我背後不知哪裡的遠方,然後拿起尖端沾著巧克力醬的蛋糕叉,攪動已經見底、只剩一圈咖啡漬的杯子,輕聲說:「你有女朋友啊。」
……

第二章 兩個太陽

1
  天空中出現一道細細長長、宛如睫毛般的黑影。

  那道黑影揚起了一陣風,或者應該說,是風吹起了那道輕盈的黑影。少年朗感覺四周的樹葉微微上揚,發出窸窸窣窣、類似樹豆輕輕搖晃的聲音,便從爬滿苔蘚的水桶抬起頭。他瞇著眼睛,一時之間還無法適應流入瞳孔的光線。但等了一下,少年朗就看到那扇睫毛黑影,正張開纖長的羽翼,背對金色的光芒滑向薄雲。牠叫了長長一聲,好像用整個胸腔的力氣在呼喊遠方的同伴。聽到那一長串讓胸口為之震動的鳴叫,少年朗就確定了。是大冠鷲。大冠鷲開始盤旋了。

  「看到『最懶惰的鳥』,你就不可以懶惰,要開始出門。」前一晚關燈睡覺前,Ama這麼告訴少年朗,「你不可以像最懶惰的鳥大冠鷲那樣,翅膀一打開就不想拍了。」

  今天早上,Ama要去採比她的臉還多疣、比人生還苦的野苦瓜,少年朗得自己一個人抓時間出門。少年朗和Ama一樣,都是靠觀察動物在過時間。螢火蟲在潮濕的林間亮起點點綠光,代表春天來了;樹林裡的竹雞第二次放聲大叫,Ama便會點亮燈光開始炒糯米糰,把輪胎茄、紫背草還有飛魚乾骨頭丟進鍋子裡煮湯當晚餐。而最懶惰的鳥大冠鷲在天空越飛越高,少年朗的肚子也會跟著咕嚕咕嚕叫,心思從教室黑板飛到中午的便當,想著等大冠鷲飛高到看不見,他就可以吃飯了。他們用鐵皮搭蓋的屋子牆上有一座衰老的時鐘,但很早以前,差不多在少年朗懂得彎折手指算數的時候,那座老鐘就壞了,指針再也走不動。Ama不在意,少年朗也是,他們根本連它壞了都不知道。比起那兩支軟弱的指針,他們都覺得貓頭鷹的叫聲有用多了。

  少年朗拍落腳底的泥土,穿上布鞋,感覺有點不習慣。他的腳已經像紮進泥土的樹根,需要踏在土地上才安心。少年朗在鞋子裡張開腳趾頭,想了一下才站起來。他把火車票捏在手心,背起一角已經破掉的書包,再確認一次手中握著的車票,才走出家門。離開前,他還不忘對趴在電線桿旁的黑狗揮手。

  經過一片野草叢,少年朗蹲下來挖出幾顆「老鼠的蛋蛋」(腎蕨的地下球莖),搓掉表面的褐色絨毛,丟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往公車站走。雖然說是公車站,其實也只是一支鏽跡斑斑的站牌,後面擺著一張折斷腳的鐵椅。少年朗想也沒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帶起大冠鷲的風拂過他的髮間和臉頰。公車一天只有兩班,早上一班開往市區,下午一班開回來。這裡沒什麼居民,大部分都是像Ama那樣的老人。少年朗等待的是第一班。他百無聊賴地撿起手邊的小石頭往對面草叢丟。有個影子閃動了一下。少年朗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不是野兔就不見了。麵包樹在地上的影子縮得越來越短。少年朗吞下嘴裡最後一點老鼠的蛋蛋,納悶公車怎麼還不來。

  一陣氣喘似的車聲逐漸接近。少年朗往聲音方向一看,是住得比他們更靠近水源的老人家,她已經是可以躲在石頭休息的人。老人家騎著摩托車,腳踏墊上放著山蘇、五節芒心和其他野菜。她看見少年朗,停下車,排氣管不斷噴出灰煙。

  「你怎麼在這邊,沒有去幫Ama的忙?」老人家張開嘴巴,牙齒都是檳榔的顏色。
  「我要去火車站,要去醫院看阿公。」
  「你在這邊等,車子什麼時候來?」
  「Ama說等到下巴流汗車子就會來了。」
  「你坐上來,我載你。」

  少年朗拍拍褲子上的沙土,爬上老人家的摩托車。他坐下去的時候,排氣管還像咳痰一樣吐出一陣煙。「火車幾點?」老人家問。

  少年朗捏了捏手心的車票,「十一點零八分。」

  老人家繼續往前騎,問少年朗阿公住在哪一間醫院、他什麼時候回來。老人家的聲音順著風傳向少年朗的耳朵,但少年朗的回答卻被同樣的風往後方給吹散。老人家聽不見少年朗說什麼,很快就沒有再交談,自己唱起〈朋友,喝吧〉和〈摩托車〉。少年朗在投幣卡拉ok店聽過其他喝了酒的大人唱這些歌,在老人家唱到「喝下這杯這杯」,也跟著「尻川(kha-tshng,屁股)尻川」唱了起來。

  他們又唱了〈那天晚上風的聲音〉,〈阿嬤的歌〉和〈情人袋〉。整路上都是他們愉快又哀傷的歌聲。到了車站前的路口,老人家讓少年朗下車,她還要繼續往市場騎,把踏墊上的野菜拿去賣。少年朗一階一階跳上樓梯。火車站裡沒什麼人,只有一個躺在塑膠椅上肚子很大的胖婦人,和站在票口戴著帽子的站務員。少年朗抬頭望著閃動的電子螢幕,列車時間跟他手上的車票不太一樣,不過很接近。這裡的火車常常誤點。少年朗沒有懷疑,走向剪票口,把車票交給站務員。

  站務員看了看那張沾滿手汗的車票,「不是這班,」他對少年朗說,「這是舊的票,你的車子一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走了?」少年朗瞪大眼睛。
  「你的車是十一點,現在已經十二點了。」站務員指著電子螢幕旁的時鐘,時針和分針幾乎重疊在一起。
  「不可能,」少年朗難以置信,「十二點就看不到大冠鷲了。」

  站務員不讓少年朗進去,堅持要他到櫃檯換票。少年朗一手捏著車票,還不時回頭望向那不可思議的時鐘。原本躺著的胖婦人爬起身來,讓出位置給少年朗。「欲食梅仔無?」她從懷裡拿出三顆酸梅放在椅子上,就是她剛才躺過的地方。有個單薄的老頭拖著腳步走進車站。他穿著洗到剩下一層薄薄纖維的汗衫,腳上踩著藍白拖,腳掌爬滿硬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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