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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與寫作會怕孤獨嗎?
旅人之死
活著的人都正趕赴一個地方
書寫與山――線的兩端

文學小說

【類別最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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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四款封面.隨機出貨)(WT03001)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劉宸君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19年06月28日
定價:450 元
售價:35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00頁
ISBN:9789869735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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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與寫作會怕孤獨嗎?旅人之死活著的人都正趕赴一個地方書寫與山――線的兩端



  山與寫作會怕孤獨嗎?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當你打開這一頁,我得向你說明的是,這篇文章並不是一篇導讀,也不是一篇談「書」的文章,只是一段回憶。這段回憶對我來說,就像一處陌生的山徑,步行者一開始並不明確知道路存在,以及走過的意義,直到一段時間後亦然。

我第一次收到宸君的訊息是在二○一五年的冬季,現在回憶起來,我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曾見過他,只是回頭看,這封訊息就像憑空出現,沒有試探與客套,直接到了「坦露心聲」的狀態。

宸君在訊息裡跟我談了對於寫作的看法,說:「曾經困擾我的問題是,在想要記錄點什麼時,自己的書寫總是缺乏一種『身體感』,(我)想要知道一篇小說或一首詩如果是實體的話會落在自己身體的哪裡。後來認識一位朋友,他是個沒有信仰的人,我想真正的世界是留給這樣的人吧,他騎單車、登山,也學習耕種,雖然他並不放太大心力在記錄這件事之上,可是透過不創造的創造使我感到個體強烈的完成感,雖然那也令我感到殘忍和痛苦。」

粗體字是我加上的。文字是一種有距離感,又極為透明的溝通工具,一方面我們會認為落筆即完成陳述(他的意思就是他所寫的),一方面卻又很難確定對方使用的文句是什麼意思(深層意義上的)。我思考了一些時間,回覆說自己並不太清楚他真正的問題,但關於困擾、迷惘、不安、不確定……,那是所有寫作者在成長時,常會有的狀況。不知道自己能否寫,不知道自己寫什麼是否有意義,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寫……我跟宸君說,對於一個已經寫作二十幾年的人來說,我也沒有答案。不過他來信裡的有些內容我是相信的,「有如你的朋友一樣,把身體交付土地、山、河流,你就會有所得,雖然我們不明確知道所得為何。」

宸君也提到他讀我的作品的感受,問及這世間有沒有可能有一個寫作者能像「複眼人」一樣旁觀而不涉入?我說我認為在人類的世界裡,是很難有「只觀看不介入」的角色的。人總是陷在與其他人的關係裡,是一種束縛、責任,同時也是一種美。

不久我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說確實,人逃避不了傷害和被傷害的角色。「就像我信中有提到的那樣是把身體交付土地、山、河流的人,有時也會給身邊的人痛苦。不過在我自己和自然連結的經驗裡,好像在面對自然的時候才能徹底地和疼痛共處,雖然往往也必須先經歷比死還要盛大的感覺。」

我再次遇上了解讀的困難。面對野地時才能坦然與疼痛共處,這點我是感同身受的。但什麼是「必須經歷比死還要盛大的感覺」呢?

我還來不及回這個訊息,不久,他就再傳來短訊說:「今天回去後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在想,害怕孤獨的人可以寫作嗎?」

我想不起「那一天」是怎麼樣的一天,為什麼宸君好像一直陷在思考的迴圈裡,最終問我一個害怕孤獨的人能否寫作這件事。不過我想起來,自己曾在一篇文章裡引過北島的詩句,他寫道:「一個學習孤獨的人先得有雙敏銳的耳朵。」(〈夏天〉)這看似矛盾的說法產生了張力,我的解讀是,孤獨反而會讓人想(或者是「能」)聽到更多的聲音,創造出一雙敏銳的耳朵來。或許,宸君的迷惑由此而來。

***
不久,這雙敏銳的耳朵就到我課堂來了。二○一六年,宸君出現在我的教室裡,他請我務必讓他加簽。我的課極少加簽,除非學生能說出說服我的理由,他回去後隨即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提及自己很可能只上一學期的課就要休學了(準備去爬大山、旅行),而這學期他與朋友,就為了這門課而來。宸君寫道:「我認為這堂課與我的生活、未來寫作的方向,甚至是愛情都擁有高度關聯。」一堂自然書寫課為什麼跟「愛情」相關?這個理由像流沙之地一樣不穩固卻吸引我。

宸君擁有獨立、強悍、自主的欲求,並且堅持。門不開,他會造一個門出來。他天生就是「文字人」,不像課堂發言時偶爾會語塞,我很快發現他寫的信展示了屬於他的語彙與行文節奏。像一隻黃尾鴝,固執又活躍。

期中我為學生安排了一趟得卡倫步道之旅,他和幾位同學一樣背著重裝,把步道之旅當成日常重訓。到達教堂的時候,她拿出爐具煮了一壺奶茶分享給一起步行的我們。那天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通常我在帶領學生步道之行時,都會要求他們準備一張小紙條,用手抄寫一段關於山、溪流,或者海洋的句子,然後在到達折返點時將所有紙條放進袋子裡輪流抽走。那天我抽中的是楊赫斯本爵士所寫(Sir Francis Younghusband)的《聖母峰史詩》(The Epic of Mount Everest)裡的一段話:
聖母峰是世界物理力量的體現。要跟聖母峰抗衡,必須把人的魂魄都掏出來。他若成功,便可看見戰友臉上的喜色。他想像的當自己的成功如何令登山界大喜過望、如何為英格蘭帶來榮光。全世界的關注、盛名遠播,自己也會有不枉此生的持久滿足……也許他從未精確規劃過這些,但他腦海中一定浮現過「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在三度折回或死亡這兩種選擇中,後者對馬洛里而言可能還輕鬆些。身為男人,身為登山家,身為藝術家,第一種抉擇的痛苦遠非他所能承受。

《聖母峰史詩》描述的是傳奇登山家馬洛里(George Mallory)在一九二一、一九二二和一九二四參加英國聖母峰遠征隊的前後經過。他最後死在聖母峰上,屍體直到一九九九年才被尋獲。沒有證據證明他是否是第一個登上聖母峰的登山者,但他隨身帶著的妻子照片並不在身上。據說他曾向女兒承諾,一旦登上聖母峰他將把照片留在峰頂。那張照片是否在峰頂?不會有人知道了。

宸君靠過來跟我說:老師你抽中的是我的紙條,我抽中你的。我的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我希望盡可能地將單純的自己放在山上。」(日本登山家.山野井泰史)
只不過有些同學當時到附近小徑探險,回來發現自己未參與,因此提議應該重抽一次。我們都同意了。這一次我們都沒有抽到彼此的紙條了,我抽到的是洪素麗在〈惟山永恆〉裡寫的一個段落:
白木林的枯骨園連綿約一公里,像一座白骨撐持刺穿天空的墓園。這裡是鐵杉與冷杉分布的交界。日換星移的山河歲月中,因閃電擊中、山林大火、焚燒撕裂,剝掉綠色長皮,再經風吹雨打,霜雪冰蝕,因為地處低溫沒有很快被生物蠶食分解而腐朽鬆懈,骨立而形未銷,挺立著做為無情歲月悲歡演替的無言見證。

回家後我再次收到宸君的信,他把原先寫在紙條上的段落摘給了我。那門課在冬季結束,最後一堂課的時候,他跑來跟我說,準備課程一結束就和朋友一起出發到印度旅行,並且去走當地的山徑。我表達了祝福,並且希望日後能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再遇見他。我心底默默地想,或許他將會與我心中的幾個名字,建立起一個壯麗、深邃,且充滿行動力的臺灣自然書寫新系譜。

和他同行的便是聖岳,而和他約定在尼泊爾重逢的是走另一條道路旅行的苡珊。

宸君收到我課程的評分與意見時,正在旅程途中。回信給我時,說自己身在吉隆坡,等待深夜轉往加爾各答的班機。對於我建議他修改投稿的意見,他說由於每天的騎行結束後,必須記錄當天所認識的世界、研究隔天的移動,以及處理不同的困難;如果是紮營的日子,還得節省手機、頭燈的電源,很可能沒辦法如期修改完成。

對於我建議他毋須引用太多旁人作品,要相信自己的文字時,他說因為已經進入必須大量閱讀、比較不同資訊和文本的階段,時常覺得「別人說的話都比我好」。我理解這種感受,我們走在一座一座的大山之間,有時為自己驕傲,但多數的時候,總覺得應該低頭。信件的最後他寫說:期盼回到校園後還能繼續修您的課。

當然,我沒有再收到那分修改的作業,課堂上也再也見不到宸君了。宸君和聖岳被發現時,是在納查特河谷旁的一處岩洞裡,宸君留下他的筆記,他行山時始終堅持文字相隨,受困時也堅持文字相隨。

宸君期末交來的那篇文章,名為〈死者默默等待的想像〉,開頭是這樣寫的:
H拿出一瓶事先準備好的高粱,有點尷尬地問我們:可不可以先跟我的祖先講講話?我跟ㄩ當然說好。H示意我們蹲下來,但還是時不時緊張地頻頻抬頭:「你們不要笑我,真的不可以笑喔。」經過我們再三保證絕對不會取笑他,他才放心地閉上眼睛。

我聽見一種同時具有樹木與雲霧的性質的聲音。怎麼會有一種語言能夠如此安穩、卻又如此輕盈?只有這樣的聲音,才有辦法穿越整座森林,到山的另一頭去。

H旋開高粱的瓶蓋。防盜環斷裂的同時,我的心裡頭似乎有什麼跟著被扭斷了,氣氛頓時放鬆下來。H將酒灑在土壤上,要我們各自喝一小口高粱,這樣祖先就能夠認識我們,圍繞在我們身邊。

也許聲音並不只是到山的另一頭去,它同時召喚了死者;戰勝距離,也戰勝了此刻。
從這篇文章,我知道了宸君與他的朋友們之間對山的情感,他們都不是看輕山的人,絕非輕率地把自己的安危交出去,也不純是青春的躁動,或莽撞的冒險。他們需要山,山也接受他們……只是山從不仁慈。

帶著自然書寫課堂學生上山的那天,我轉身拍了幾位同學的休息照,宸君在照片下方,只露出了一張臉。那張照片裡,我彷彿看到自己年輕時常出現在臉上(而自己沒能看到的),面對山所露出疲憊、讚嘆、興奮與野性。

登山的人多,能寫山的人少。宸君就是那極少極少山選中的人裡那一個。我看著這十九歲靈魂寫出來的文字,我感到愧疚(一種奇怪的愧疚,因此這篇文章耽擱了許久,最終仍是拼拼貼貼過去我對他的追憶)。一個遠比我跟山心靈相近,遠比我還要有寫山的天賦的年輕人如此離去,而我現今坐在書桌前,只能回憶與他相遇的點點滴滴。或許是對命運不平的慚愧吧。

寫作一直是宸君的夢,在生命逐漸消逝的時刻,宸君始終沒有放下他的筆。在最艱難的時刻,在死神近在眼前時,宸君仍要提筆。宸君說,我以為只要一直寫就是作家了。

啊,宸君,我想到怎麼回答你當時的問題了(或者說是回答自己的問題)。害怕孤獨的人可以寫作嗎?這是一個迴圈,因為只要一直寫作,就不怕孤獨了。文字裡眾聲喧嘩,鬼魂與生者同在。在山裡也是一樣,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只有停下來孤獨才會有機可乘。

我想起那個我們最初的通訊,他提到《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裡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的話:「不要害怕死亡,別這麼失敗主義,藝術家要想辦法找出那個時代空虛的解藥!」

不要害怕死亡,不要害怕孤獨。因為我們心底現在都知道,這是為了什麼這麼多人要走向山,走向寫作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