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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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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卷二眾聲歸來(WT03005)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朱天心等 胡淑雯、童偉格編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1月17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60頁
ISBN:9789869849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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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朱天心

◎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至三十日首次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在秋天,日夜等長的季節,他回到這個城市。

用不著看第二眼,就知道這是一個人們漫不經心卻又傾盡全力所建造的潦草城市。
為了持續的保護自己,他好會寫檢舉書,當然在文件上,他名之為「聲明疑義異議書」,投寄對象不一,最早是管區警察(但不久他就發現管區的某警員就是監視他的諜報員),後改為某市議員,但該市議員在他投訴六封之多後,只回了一薄本印刷精美、過期的競選政見手冊。

因此目前他同時進行兩個對象,一是該區選出的新立委,一是昔年他的大學同班同學,現在某公立大學政治系任教的黃新榮教授。

花了好多的郵費和影印費(他非常謹慎的一定保留影印本),他斷定他所居住地區的郵政支局有了問題,他常收不到該收到的信,他也彷彿寄不出哪怕是附了雙掛號的郵件。

那日,他寫了封檢舉該支局的函件,突破他日常在城市中的動線,確定無人跟監後,到北門的夜間郵局去,苦苦思索一個晚上,想不出投遞的對象,最直覺的當然第一個想到郵政總局局長,但是官官相護的必然結果,即使昇高到行政院長,他也不清楚是否可能都已被諜報系統收買或控制。但為了不晚過最後一班公車時間,他到底在信封上胡亂的寫了一個陌生的單位。

掛號窗口排隊等候之時,他瞥見排他前面一名的老芋仔,手中持的信封上,毛筆字工整的寫著「臺北市 總統府 蔣經國尊鑒」,寧靜等候的神態讓他駭然,突然困惑起小蔣死了已兩年的事是做夢還真的,還沒輪到他,拔腳離去,那一行人手一信安靜的隊伍,好像一列等候買票去陰間的人。

或許拜託老蔡吧,投入一個尋常路邊的綠色平寄郵筒,他不信現今的特務能效率如此高的布防全城的每一個郵筒。

當晚,他又將前時密集投送的「反對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一式謄寫二份,一寄國民黨黨報(以免動機被抹黑、抹紅),一寄該區立委,無論如何他要在此事成真之前,盡一切力量阻止,否則國教一旦延長成十二年,他的孫子君君,會因為祖父過往的紀錄,名正言順的遭到不公不義的待遇。聰明的君君,憑實力一定可以考上好高中的君君,特務們正可以勾結老師,做出無法讓他升學的評鑑。

他輕易的又被猛烈襲來的強烈恐懼激怒得無法入睡,於是在心不在焉上完廁所後,繼續進行近來著手的意見書,關於同性戀、戀物癖、手淫、口淫、獸姦……,這些他曾經待過的世界中極其普通尋常的事,竟是他睽違三十幾年的城市如此風行公開的事,其實,他是贊成的,從人口控制的觀點看來,這些都足以充分發洩性慾而無人口爆炸之虞,但是具有同樣功效同樣風行的獨身、自殺、監禁、閹割(避孕),他卻無法苟同。選擇獨身、閹割的人,該是對人類的前途感到悲觀、謹慎的人吧;自殺者,該是對自己生命負責、自制、有思省能力的表現;至於受監禁者,無論如何就人類這種動物來說,他們是仍保有動物冒險犯難、充滿變異特性的稀有族群。然而後面這些人種的注定減少消逝(自殺、監禁、獨身),劣幣驅逐良幣的將是一個愈來愈趨疾弱的人們的世界,所以,.....

所以,他思索了好多日,並歸納不出個結論來,好比因此他應該要主張什麼、反對什麼。結論遲遲出不來,他倒花大部分的時間在憂煩這番意見該投訴哪裡才適合,與什麼人的利益、立場可能一致,與什麼人的又相衝突,當然首先他必須突破那無所不在、反對、封殺他的特務集團。

凌晨四點多,循例廚房內起了似宵小似老鼠的摸索聲,那是他的妻起床的時間,妻通常看完八點檔連續劇就與君君一道入睡,四點多,至遲不會晚過天亮時刻,他與妻像衛兵一樣的換班,不點燈,不發一言,錯身經過餐廳旁窄窄的甬道,從沒碰撞過彼此一下。

他從來不知道在他入睡後的妻,在做什麼,離清晨市場還有一段時間,他甚至不知道這段時間她在不在家,他只覺不方便探究,如同不便探究他的妻、子這三十年來是如何過的。兩年多來,他無時無刻不小心翼翼,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闖入,帶給任何人任何的不便與改變。

屬於他的睡眠時間,通常只有四個多小時,但他因此都睡得很沉,不用做夢。
醒來的時候,自然也非從迷茫的亂夢中掙扎起,那時床前通常已站著自己吃好早點、穿好幼稚園圍兜的君君,正大力搖晃著他的腿,憂愁的臉色因他的終於醒來而乍現笑容,大概沉眠、削瘦、久搖不醒的老人,總給即使才六歲的小孩也感覺得出的一種死亡的恐懼無常感吧。

已經是第三年了,從開始接送君君上幼稚園。
起初,為了擺脫特務的跟蹤,每天換不同的路線,但是二十分鐘不到的腳程,實在變不出太多花樣,漸漸的,變得其實好規律,禮拜一走A路,禮拜二走B巷,禮拜三穿越C工地,禮拜四走D老市場街(因為每星期的那一天會有一個賣金魚的小販出現),禮拜五......。尤其其中一個路口建地下道建了兩年,一個菜園正興建七樓電梯公寓、一條小巷被人家擅自圈了做修車廠,這都使得他可行的路憑空少掉一半。

剛開始時,還得分神應付啼哭不願上學的君君。他抱著君君,逃難似的四顧張惶,怕他的號啕聲便於引來可能剛才擺脫的特務,有次情急,未估量距離的跳跨過菜園裡的糞池,穩不住重心的栽倒在一叢野草堆中,君君被他突然的大動作嚇得止了哭,他則被一種強烈的熟悉氣味攪迷惑了,身下被他壓折的種種野草一致發出攻擊性的毒味兒,他半天動彈不了,沉入其中,好奇的努力解析著:有夭折小楊桃果落土後的腐爛,淌著澀綠汁液的尤加利,頻頻被修剪成尖塔狀的龍柏的宿命,生氣的腳步踐踏過後的軟芝草坪,開滿印度蓮的水池邊,么妹與鄰居小孩仰起臉來不怕被拒絕的邀請他一起用餐,紅瓦片中的荊芥花泥、穗狀的檳榔花飯、竹葉編作的雞腿、黃泥巴米醬湯、充滿黏液的石蒜細葉麵線,飯後水果有一大盤,早夭的龍眼落果、七里香豔紅的果實、美人蕉有黑有白的種子、桃樹樹幹上取下的半透明的樹脂(強被揉塑成圓形以致上面布滿了各家指紋)、龍葵的黑甜籽(只有這樣真的可吃),一旁的兩支從父親診療室偷來的廢棄空藥瓶分別裝著螞蟻洞口的細泥粒作鹽或糖、另一瓶做醬油的大概真的是從廚房裡偷來的......

他未停下腳步的行過她們,清楚感覺到被凌遲的植物們發出的強烈求援氣味。更多時候,他躺在曬得到日光的二樓榻榻米上讀樂譜,只要掉頭向窗,就可輕易看到尤加利樹上的父親,有種種日本人生活習性的父親,仿效日人每年的修直杉樹,但亞熱帶植物的強悍生長方式簡直激怒父親,只要規律作息之外的任何時間,他都賭氣似的隨時反覆修剪院牆外的三十幾株尤加利,不接受任何人幫忙,不准母親站在梯下仰臉請求並提醒他已四十幾或五十歲了。

那時候,他翻身伏在榻榻米上,讓日光照在裸露的腿肚,他舒適的深深感嘆,列寧說,我們是布爾喬亞的空談者......

高與他窗齊的檳榔剛過花期,被日光炙燒出一種溫香,與新被剪過的種種植物混合成似有形體的一面網路,透過那層氣味,他望見樹上猴子似的父親,一手緣樹,一手拿鋸子, ......革命巨斧即能伐木,又何必剪枝。至今他都記得這句話曾經給他如何劇烈的戰慄與興奮。

這一天,他和君君選了一條通衢大道,原因無他,路口新開了一家超商,每天都會推出種種特價的新奇事物,君君不進去略事盤桓是決計不肯順利上學的。

攔路大盜似的那家商店之於他,他堅決除付帳時不願進去,但因為君君,什麼時候他淡去了怨憎,只剩口頭禪的唸叨,「這些資本主義!」要到好幾天後纔認出映在光鮮玻璃門上白雜鬢髮、寬襯衫寬褲腿稻草人一樣的是自己。其實,他很願意穿得整齊些、好些,起碼像路上的其他普通人,總不致引人、當然尤其是特務們的注目。......可是竟然有一種困難,他原來打算撿拾的那些兒子的衣服,小襯衫領、打了縐摺的寬腿褲,是記憶裡父親輩的歐幾桑穿的,他以為自己至多三十幾歲,一度老以為君君是他兒子,因此必須常常提醒自己,費盡力氣調整感情,雖然不明白祖孫和父子的感情到底必須有何差異,也不明白昔年對年輕妻子的愛慾與目前這共居一室的退休小學教師的老婦有何關係。

他曾在剛回來不久的一天,徘徊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整個下午,跨不出橫越馬路的腳步,與其說是畏懼川流不息的人車(其實他年輕時這個城市的交通曾更亂若電影中的印度非洲市集),不如說,他根本還找不出一種秩序、頻率──屬於這個城市的人互相約束、願意遵從的底線──得以讓他插足。(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