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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背後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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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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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團‧下(20周年版)(YY0213)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經典文化
作者:張大春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09月02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56頁
ISBN:978986980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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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背後的背後



  37 背後的背後

……那是一個奇妙而帶些詭異氣氛的週日近午,我在鄰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覺或欣賞的美麗庭園裡嗅出空氣中渲染著的離別的氣味。我猜想小五和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在如此寧靜安詳且美好愉悅的時光中,你一定會感受到潛藏在某個間隙裡的不安的。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當你認為一切都安適了、服帖了、順遂了,就會驚覺這世界已經稍許地改變著了。一時之間我還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樣的東西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但是我不自覺地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轉頭臉之際,發現小五和孫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後凝眸靜視。我們三個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個人的意思看來都像是在探詢另外兩個人:你們看見了什麼嗎?

孫小六眨眨眼、搔搔後腦勺,低聲說了句:「不會罷?」

話音未落,但見他將就著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縱,一團身影登時彈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樓房頂。小五則一把探向我的肘彎,抓了個正著,另隻手也環住我的腰眼,我祇覺得眼前臉上像是教一支接一支的掃把給猛可拂了幾陣──少頃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葉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帶」我跳交際舞那樣地拽住我;我這廂雙腳騰空、身軀打橫,被她緊緊箍在懷裡,而她則僅僅憑藉一隻右腳踩在一枝斜裡朝上竄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腳我看不見,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麼一只柔軟的物事撐著,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蓋。

很難說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姿勢;勉強形容起來,就是小五和我凝結在竹叢之間,狀似一對跳探戈的舞者,祇不過她跳的是領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當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再將掩翳在我們四周的竹叢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一支探戈舞華麗的終結。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那樣攬著,身體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應該覺得很舒服,因為就從小五單腳站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手腳四肢和腰腹之間忽然柔軟起來,有如失去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膚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樣挺腰傾倒之際都有這種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卻是千真萬確的──彷彿任由小五那樣兜抱著,我便可以像個嬰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遠不必醒來。

事實當然沒有這麼浪漫輕盈。孫小六在屋頂上遭遇了兩個穿著灰藍色電信局工作服的傢伙──他們果然是從後院外翻牆進來,又使撓鉤和釘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樓頂──這兩般器械可不是電信局工程人員常用的。孫小六在樓頂截住這兩個傢伙的時候瞥見他們身後還站了一堆奇形怪狀的人物,有的也穿了電信工程人員的制服,有的則穿了運動裝和慢跑鞋,人手各執長扳手、鐵鍊條和消防斧之類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東西。

接下來的一場打鬥的詳情如何是我無法形容的,因為從頭到尾我都藏身在竹叢之中,任由小五攬著、抱著,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哄著:「沒事的,沒事的。不怕不怕。一會兒就過去了。」

在那「一會兒就過去了」的時間裡,我還聽見鐵器交擊的鳴聲以及金屬敲打在水泥樓板上沉重的悶響,夾雜其間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還有一種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現一次,小五的雙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兩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綻啟,數出一個數字。幾乎就在小五數數兒的同時,樓頂上方就會飛出來一抹人影,躍過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門前幾十尺以外的茶園裡去。當小五數到「四」的時候我已經像觀看某種童戲一樣開始跟著數算那些從空中掠過又墜落茶園深處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還是運動裝。

在小五數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運動裝之後,樓頂上方暫時沉寂下來,偶或有一、兩聲踢動隔熱磚的聲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還有兩個。」小五低聲說著,隨即俯臉貼住我的面頰,道:「是高手,不過不打緊的──」

「你怎麼知道?」我也悄聲衝她的耳朵說。

「他們踩的步子同我爺爺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遠了;應該就是前兩個月被──」小五話還沒說完,樓頂上傳來幾聲濃濁的咳嗽。

「年輕人!你這是何苦呢?」問話的這個一句話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幾聲。孫小六顯然沒有答腔的意思,但聽另一個鼻音黏膩、嗓音尖細的老傢伙接著說道:
「上回咱二老教你小子給打發得好不慘然。今番再來討教,原本祇想尋摸尋摸你小子的武學根柢,不料這一十八名各懷絕技的練家子仍抵敵不過你小子的兩招散手。放眼當今這滿街狐狗、遍地鴟鴞的江湖之上,居然還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二老若是不能明白個中一二,即便今日就是死在這裡,也須化做厲鬼冤魂,啁啾纏祟,永世不歇的啊!」

這一席話說到後來,竟爾悽惻慘悄,猶似魑魅啼泣,聽在耳朵裡好似初學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開鋸拉弓,赫然是一陣魔音貫腦之勢。偏在這一瞬間,小五喊了聲:「不好!」隨即奮力將我朝空中拋了個老高,我還沒來得及動念頭,整個人便像隻脫了線的陀螺一般暈天胡地往橫裡轉了幾圈,眼見就要朝園中栽倒,腰身又給小五隻手扶住,隨她在空中站直了,可兩腳沾不著實地,登時就要摔它個三丈六尺高的跟頭,孰料才惡叫出口,人已經立定在樓頂之上了。

先前少說有一刻鐘的時間兩腳沒踏過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樓頂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蹌,一時搖晃得厲害。小五僅用一隻軟綿綿的掌心托住我,另隻手上前扯住孫小六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道:「留神!他倆有上乘的內力,還會使『迷蹤步』。」
孫小六冷冷一哼,道:「不要緊,過年那兩天我就見識過了。」

我順著他姊弟二人的視線望去,樓頂西側的底端果然杵著兩個老者。一個身穿咖啡色混紡尼龍布夾克,底下是條深藍色卡其布長褲和一雙膠底膠皮的便鞋。另一個與他身量一般無二,上身成了藍布夾克、褲子卻是咖啡色的,便鞋一樣是膠皮膠底。越是多看一眼,你越是覺得這兩老頭兒的模樣十分尋常,也十分不尋常。他們就像街上熙來攘往的、通稱之為「老芋仔」的那種人,從眼前迎面而來,你根本不會多花一微秒的時間去注意他們的面容、聆聽他們的語聲、觀察他們的舉止。質言之:他們就是一團介乎藍色和啡啡色之間,朦朧如霧模糊似鬼若有若無不虛不實的影子。以這種影子般的形體他們存在著,偶爾發出酸腐的氣味,讓錯身而過的青年不假思索而練就瞬間閉鎖呼吸的功夫。

應該是出於一種迫切的危機感,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從那十分尋常的模樣裡看出了十分不尋常的部分──他們的腰身要比一般的老頭子們纖細很多,而胸膛和肩膊也凹陷斜削,顯得異常單薄。經樓頂的勁風一吹,原本鬆垮的褲管緊緊貼上小腿的脛骨和大腿的股骨,就更可以看出那兩雙腿子有如銅澆鐵鑄的一樣堅硬挺直──即使它們極其細瘦。

在我目不轉睛凝視著他倆的片刻之間,那不時咳嗽幾聲的老頭兒繼續對孫小六說道:「好不好就此打個商量?咱們兩不計較了。」

「上回在那邊兒倉庫裡,」黏鼻尖嗓的接著道:「你小子一把軟鋼刀殺得咱二老渾身上下一共落下七十二道口子──這,咱不同你計較了。」

「今兒你一口氣傷了十八名幹員,」咳嗽的又接著說:「指不定有殘了的、有半殘了的;人家端的是公門裡的飯碗,家裡也有老小妻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黏鼻尖嗓的再接著道:「那也是一十八個無辜受害的家庭啊!這個麼,咱們也不同你小子計較了。就連他──」說到這裡,兩老頭的腦袋瓜子一如傀儡戲裡的牽絲木偶那樣齊齊向我轉過來。

「咱們也可以不再追究的。」咳嗽的一面說,一面又猛力地嗆咳著了。
「可你小子無論如何得給咱二老一個交代──你這一身武藝是出自哪一門?哪一派?哪一位師尊?」

孫小六聽了,搔了搔後腦勺,隨眼遍地胡亂看了一陣,一副掉了什麼物事的神情──這樓板上散落一地的俱是些鋼絲撓鉤、掌釘手套、長扳手、鐵鍊條和消防斧,當然沒有一樁是他的──不消說:孫小六所失落的不是什麼東西,而是應對的語言。他顯然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對方這聽起來十分慷慨的允諾。就這麼猶豫了片刻,孫小六仍不免透著八、九分疑惑地囁嚅著說:「其、其實、其實我、我也可以活活打死你們就沒事了啊!」

兩老頭兒聽他這麼雲淡風輕地說著,臉色驟然一變,面皮整個兒垮將下來,相互對了一眼,彷彿不知道該如何接腔。待他們再扭頭望過來的同時,各自身形猛可朝南、北兩側閃開一步,靠北的一個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舉、右拳倒扣當額;靠南的一個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舉、左拳倒扣當額──這一式在彭師父從前傳授我們練步拳裡叫「騎馬射箭」,依我看不過是戲台上的伶工使來「亮相」的一種「花架子」;村子裡的小夥兒也都說這一式祇在放屁的時候管用。可兩老頭兒才拉開這式子小五便一步搶上護在我身前,孫小六又閃影子跨腿護在小五身前。這樣好似老鷹捉小雞的排排一站竟有幾分滑稽的趣味──因為我不得不歪起個腦袋才能勉強越過他姊弟倆看見對面那兩個「騎馬射箭」的傢伙;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總之就這麼閃閃藏藏之下,孫小六忽然又開了口:「如果我同你們說了,你們就不會再來煩我張哥了嗎?」

「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說。
「快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著說。

「不過,」左弓右箭的陰陰笑了笑:「即便咱二老放過了他,自有放不過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二老說話算話,旁人說話未必算話。」

偏就在這兩老頭兒繼續這麼一搭一唱地說話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一幕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