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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序幕
她蹲著移動，牙齒咬著刀，四肢著地。她抬起頭，聆聽，又繼續前進，穿過林下植物叢經過她赤腳旁邊的屍體。
沿著叢林地面，影子彼此交錯，玩弄著光影的把戲，不自然的靜止取代了天幕上的低鳴與叫聲，彷彿大自然屏住呼吸同時見證著暴力。
空氣的低語警告她後方有動靜，她暫停下來。
他們這麼安靜地追蹤相當高明。
她換個姿勢，準備好等他們來時面對他們。
他們一定會來。
這個想法讓她一陣亢奮。
接著是幸福感。
兩個人從翠綠中出現，穿著襤褸的迷彩服與膠鞋，沒有拿槍，只有刀。他們走得很穩，繞著圈狩獵，眼中發出嗜血的光芒，掀著嘴唇咆哮。他們要殺她，所以他們必須死。
她深呼吸，屏息凝神，測量威脅的強弱。知覺一波波傳來，野性本能像雷達般清晰地傳回細微動靜。瞭解他們的虛弱，她向前撲出先發制人。
接觸。
一聲慘叫粉碎了寧靜。
第一個人失去平衡，倒地，她流暢地轉身，推開屍體讓自己衝向第二人。
他閃身迴避衝擊，轉動的脖子正好迎上她伸出的刀鋒畫過。
他倒下。
她落地蹲下，毫無停頓地回到第一人。手抓頭。刀割喉。迅速，畫過肌腱與筋肉。
戰鬥只花了幾秒鐘，現在殺戮在寂靜中結束。她站著俯瞰屍體，耳中迴響著自己的心跳聲，猶豫片刻之後她開口咒罵。這太快，太容易了。
她胸膛起伏著，心中痛恨這些讓她活命、驅使她勝利、必然帶來死亡的技能。
她跪下來，生平第一次，盯著最靠近的獵人臉孔。熟識的罪惡感緊抓著她的心臟。她趴倒在屍體上。
他睜開的眼睛是綠色。頭髮是金色，臉孔熟悉得驚人。
她的靈魂發出強烈節奏：拜託不要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他死亡呆滯的眼神穿透似的發出指控。她在無聲驚恐中目瞪口呆凝視著從他脖子滲出的血水，染紅了她的皮膚。
她無法呼吸。
暈眩。窒息。噁心。
她發現了空氣。像燃燒的急流衝入崩潰中的肺，發自她靈魂深處的一聲哀嚎撕裂了她的聲帶，打破了靜止，慌亂的鳥群振翅發上天空。
她仰起頭，憤怒的原始尖叫與痛苦仍在持續，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叢林天幕而是她的臥室天花板，規律、潔白，帶著從窗外射入的黎明顏色。
凡妮莎˙夢露驚叫。室內窗簾輕微地磨擦。從清真寺尖塔發出的禱告召喚聲傳遍全市，她的手仍然抓著插在大型床墊另一側的刀柄。
知覺恢復，她像被燙到般放開刀子，順勢滾下床。
她盯著。
刀子戳過兩次，沉默地見證了日漸惡化的夢靨。床單被汗水沾濕。她看看自己的背心與短褲。濕透了。今早諾亞如果沒有早起離開去工作，現在已經沒命了。
第一章
摩洛哥，卡薩布蘭加
終於，人群開始前進。
他撿起旅行袋把揹帶掛到肩上。疼痛又作嘔，他故意跟下一個人保持一呎距離，這群人剛剛逃出飛越大西洋的機艙──穿過走道，走出機腹，沿著空橋通過被陽光照亮的穆罕默德五世機場航廈。
幾乎三天沒睡之後他來到這裡，自從凌晨那通電話毫無預警地提供了久候多時的消息，三天就像三輩子。他曾經坐在黑暗中，呆坐在床邊，苦思各種可能性，直到確定別無選擇，他再次拿起電話打到摩洛哥。
我需要你幫忙。
他只這麼說。沒有介紹，沒有說明，只有請求。
「說吧，」她說。
「我過去找妳。」
就這樣。沒有道別，只有他說不出口的恐懼包裹在字彙裡朝向黑夜低語，越過電話線。他放下電話之後，掌心冒汗雙手顫抖，坐到電腦前買了張機票。
他需要這個幫手，而且飛過半個地球來求助。
現在，他不假思索隨著人群移動，腦中反覆演練懇求的台詞；倒轉又重播；從頭到尾從尾到頭，就像打完電話之後沒停過的無限迴圈。
他慢下腳步。站在玻璃櫥窗前。望著外面裸露的跑道，他後面的人匆匆經過。
想破腦袋他也數不清年輕時代去過的機場與車站數量；一連串簽證戳印與無窮的移動，那是隨著教派成員父母跑遍全球的八個兄弟姊妹的人生，像一群衣衫襤褸的經濟艙遊民。
他對玻璃低語自己的名字，即使對他也同樣陌生。聲音飄浮著，低沉壓抑地向帶他來到此地的過去默哀，無論經過多久、埋葬幾次都拒絕被遺忘的過去。
示利比˙福音˙洛根。 (譯註：示利比Sherebiah是舊約聖經人物，協助以斯拉宣講律法的利未人之一，兄弟眾多，專責協助祭司進行宗教儀式。)
他的名字是洛根。只有洛根。一直都是洛根。至於那些知道他全名的少數人，他歸咎於嗑藥與嬉皮，這比嘗試解釋大多數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事輕鬆多了。
無奈迫使他來到此地，找唯一瞭解的人，能夠永遠埋葬過去的人。如果她願意的話。他需要這個幫手，需要她答應，他沒什麼可以交換的東西，只是個乞丐，兩手空空拿著帽子，只有他們的老交情與怕她拒絕的幽微恐懼。
他的眼光追著最後稀疏的乘客與機組員，看他們拖著行李箱走過走道，最後又邁步跟上。
他心不在焉地通過海關辦完入境手續，直到終於來到等候區，在一片臉孔的海洋中尋找她。
他經過她一次，兩次，最後才發現她雙手抱胸倚著柱子，臉上的笑容顯示她已經觀察他一陣子了。
凡妮莎。麥可˙夢露。摯友。代理家人。他的救星。
她看來一點也不像八個月前從非洲西岸回來、身經百戰的女人，現在穿戴圓滑的長褲跟精緻頭巾差點認不出來，她的一切都顯得陰柔，跟他的預期完全相反。但是一看到她，他又燃起希望。
他站著不動等她離開柱子往他走過來，她隱藏不住竊笑，像貓靈活地穿過人群，灰眼珠一直盯著他，直到來到他面前。
接著，以對別人彷彿要打斷鼻樑的動作，她伸出手撥亂他的金髮，發出低沉愉快的笑聲，顯示她真的很高興見到他。
幾天來佔據他時間的內心排演與緊張換成了滿懷希望。洛根熊抱著她，她作勢想掙脫；他把她轉了一整圈，他放手之後有一秒尷尬的沉默，她又撥撥他頭髮。
「天啊，洛根，」她說，「看你這副表情，該不會是來跟我求婚吧。」
他伸手順過頭髮緩和氣氛，忍不住大大的笑容，說，「或許改天我會喔。」
「你沒這麼走運，」她平淡地說，輕捶一下他背著行李的肩膀，「沒別的行李？」
他點點頭，臉上仍然掛著傻笑。
她微笑，挽著他手臂，肩並著肩，兩人幾乎等高，帶著他離開人群，說，「真高興看到你。」她聲音中的輕快，碰觸中不經意的熱情，讓他愣了一下，他們繼續挽手，他轉頭看她的眼睛。她笑笑，頑皮地捏捏他的二頭肌，把頭倚在他肩上。
「你餓嗎？」她問道，「路程很遠喔。」
「我在飛機上吃過了，」他說，有點困惑，猶豫一下。「到卡薩布蘭加市區要多久？」
「不是卡薩布蘭加，」她說，「是丹吉爾。」
他上次看過的摩洛哥地圖上顯示丹吉爾在東北方幾乎兩百哩外。他推測理由。「妳跟諾亞分手了？」他說。
夢露聳聳肩輕盈地轉身，邊講話邊倒退著走。她又對他微笑，笑容中洛根瞥見一瞬間已經五六年沒在她臉上出現過的那種怪異、有隱情的恍惚。
「絕不可能合在一起的東西，很難說是分開，」她說，「但是沒有，狀況沒變，我們還在一起。」她又微笑，恢復並肩前進，看了她這表情，洛根趕來求助的負擔感覺更加沉重。
他從表情看得出她沒說出口的話，他努力鎮定，避免露出領悟震驚的臉色。他走在她身邊，配合她的腳步越過明亮的地板到樓下，去搭進城的火車。
洛根說，「為什麼搬到丹吉爾？」
「我喜歡那邊，」她說。
她的話空洞又平板。沒有幽默，沒有真誠；她很少這麼婉轉地說不關你的事，所以他暫且不追問。他會另外設法探查微笑背後傷害的程度，從不同角度著手，因為身為朋友兼求助者，他必須知道能施壓到什麼程度，基礎有多穩，損害有多嚴重。
他們到達當地旅客之家火車站，在此，夢露帶他穿過涼爽、有高大圓頂的車站到售票口，繼續用阿拉伯語交談。
洛根把皮夾遞給她，她推回來。「我來付，」她說，「這又不是什麼大錢。」
車票到手，她另一手牽著他走過乾淨整齊的站內到戶外，到隧道與混亂交錯的軌道，上了他們要搭的北上火車。他們還走在頭等廂的走道上，車體已經晃動一下，開始慢慢爬離車站。
洛根等了一下，依照多年習慣，站起來看著月台消失在遠方。鐵軌、牆壁與城市建築開始模糊，他轉身走向夢露進入的六人座空包廂。
她坐在窗邊仰頭閉目，他把旅行袋丟在指定座上，坐到她對面。她睜開一條縫伸出雙腿到走道上，把腳放在他兩膝之間。
洛根說，「我可以飛去丹吉爾，妳知道的，省下妳來回這趟路。」
她點頭。「可是我想跟你獨處一會兒，」她說。
他畏縮了，不敢問「為什麼」。
她給了他一個空檔，給他機會卸下重擔，當面說出他飛越大西洋想說的話，但他開不了口。現在不行。不能在這種狀況下。他需要時間想一想。
夢露頓了一下。短暫的猶豫，但足以讓他了解她注意到了。她知道他很重視開場白，也願意配合他。
「諾亞在家，」她繼續說，「他很緊張，嫉妒。」她的眼光轉回來看他。「我不想讓你立刻面對這種事。」
「他不曉得我是同性戀嗎？」
她淺笑一下，皺起鼻子。「他知道。但他也知道我喜歡你。」
「所以我成了威脅？」洛根說。
她點頭。
他嘆氣。
他到此會被視為威脅的唯一理由是有別的事不對勁。在理想情境下洛根會詢問詳情，而她會說出來；他們會像相處多年的密友般無話不談。但現在並不理想，差得遠了。
他們又繼續閒聊，然後逐漸沉默，因為洛根被她在場的平靜感，車輪摩擦鐵軌的韻律，還有緊張失眠的三天催眠，陷入了熟睡。
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又逐漸把他喚醒。根據太陽的位置，已經過了幾小時。
他茫然又迷失，轉向夢露。她又微笑，怪異隱諱的微笑。她翻翻手中的刀子，目光一直盯著他，在手指間把玩刀鋒。
洛根默默咒罵，努力不去盯著武器，說，「妳好一陣子沒拿過了。」她點點頭，仍然望著他微笑，繼續玩刀。洛根仰起頭閉上眼睛—─看到她這模樣之後忍住心疼的方式。刀子跟它象徵的一切已經清楚說明了她沉淪得多深。
他們抵達丹吉爾時天色已暗，這是摩洛哥到歐洲的門戶。丹吉爾村是終點站，而裝潢光鮮亮麗的車站則是通往夜晚街道的門戶，在非洲北岸潮濕空氣中唯一的生命力與活動。
他們在馬拉巴塔東郊的目的地近在步行範圍內，但是出乎洛根預期的走路，夢露叫了輛小計程車。在車站的日光燈光線中她跟司機談妥價錢，洛根察覺她匆忙中的不安。
車程只有幾分鐘，車子停在一棟面向海洋的三層樓房前。這公寓大樓如同洛根在途中見到的大半建築，白色粉刷、磚砌、還有他知道跟室內同樣是居住空間的平面屋頂。
他下車嗅了嗅帶著鹹味的海風。
大樓門口不遠處路邊停了一輛黑色BMW，夢露看見之後低聲咒罵。
「他已經來了，」她說。
洛根把行李背帶舉到肩上。「反正我一直想見見他，」他說。
她盯著車子停頓半晌，走進大門，洛根緊跟在後。
大門的樓梯通到一處讓腳步聲迴響的磁磚夾層樓，他們又向上，另一個夾層樓，停在平台上唯一的公寓門前。夢露轉動鑰匙推開巨大的門，露出深廣卻家具稀少的起居區。
「到家了，」她誇張地揮揮手說，洛根聽了發笑。在摩洛哥才住半年她已經換城市了。對她來說永遠沒有像家的長期居所。
公寓裡安靜陰暗，挑高天花板與花紋地板讓寂靜更加嚇人，一股微風從打開的窗戶掀動薄紗窗簾。走廊上發出腳步聲回音，洛根轉頭看到諾亞走進客廳。
諾亞˙強森，在摩洛哥長大的美國人，在夢露上次的任務中邂逅，後來演變成她為了他離開美國，可能永遠不回來。
雖然洛根對此人認識多半來自照片和對話，這是他第一次當面見到他，難怪夢露這麼喜歡他。他超過六呎高，黑髮，好皮膚，攀岩選手的體格。
諾亞以佔有跟溫柔的姿態，拉夢露過來吻她的額頭，向洛根伸手問好。
夢露在諾亞的粗淺英語跟洛根的爛法語之間翻譯，簡短的對話中洛根察覺兩人親密關係的裂痕。他站在原地猜想，透過夢露閒聊，諾亞的立場會是什麼感受，無助地看著他愛的女人收回情感，害怕她很快會離開，同時向懷疑是情敵的人伸出友誼之手。
夢露回吻諾亞，輕聲說，「我帶洛根到處看看。廿分鐘後會準備好，」說完牽著洛根的手帶他走向走廊。
三間臥室跟兩間衛浴構成了這戶單層公寓，廚房後有一道窄樓梯通往屋頂的洗衣間與工作區。就像洛根住過的許多開發中國家寓所，公寓空盪又簡陋，廚房與浴室簡單到極點，整體上這戶公寓缺乏許多即使美國低收入戶都有的標準器材。
簡短的參觀在客房結束，夢露告知洛根他必須知道的少數事項之後，離開去更衣準備出門。 他關掉燈，在黑暗中把旅行袋丟到椅子上。
房間包圍在黑夜的寂靜中，寂靜有種安詳感。這裡，獨處在昏暗中，他可以思考；他可以消化與計畫，設法爬出這個在清醒的短暫片刻中加倍變大的坑洞。他來到摩洛哥只為了乞求夢露幫忙，一翻兩瞪眼的答案，卻因為必須跳過連串複雜的圈套才能問到而傻眼。 走道遠處傳來流水過濾的聲音，他在街燈光芒下坐到床上，手肘撐在膝蓋，照計畫強迫自己冷靜；等待著。
浴室門縫下的燈光變化搶在腳步聲之前宣告她來了。洛根仰躺到床上，雙手枕著腦後，準備一秒鐘後發出的敲門聲。
她的側影美極了，寬鬆低調的衣服換成了非常短、貼身的洋裝，凸顯出細長、雌雄難辨的身材與炫耀的性感。她穿上高跟鞋，至少比諾亞高出一吋，他們在一起會是看來很嚇人的一對。 擁抱一下再把房子鑰匙放在他手中，她走了。
大門傳出關門聲回音，洛根起床從窗戶看著那輛BMW駛離路邊。他等到確定他們不會回頭來拿東西之後，前往剛才看到有電話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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