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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王道劍(全五冊)
變法
《變法》+《阿飄》套書

恐怖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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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飄(CMR0081)

類別: 恐怖驚悚
叢書系列:AUTHOR
作者:上官鼎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06月01日
定價:460 元
售價:363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80頁
ISBN:9789571374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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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東方即將出現第一線曙光,黑夜將退。海浪輕撫沙岸,伸展至極處就雍容而退,似乎不願帶走任何一粒砂石。
  一輪紅日在海平面下呼之欲出,海天相接處已現金色霞光,這時候突然有一線極細極亮的紅光像一束雷射劃過長空,瞬時凝駐在沙岸上;一個碟形的飛行器無聲無息地停在三尺上空,一動也不動,狀甚詭異。
  碟形飛行器上兩個艙門悄悄打開,一個身著異形外衣的人從較大的艙門內飄出,輕巧地落在地上,那人背上揹著一件長形的行李,抬頭回望那飛行器,頂上有六個漢字,是漂亮的隸體書法:「塞美奇晶二號」。
  他對著飛行器,一字一字地發出指令:「塞美奇晶二號速回中繼站,向智人回報。」
  飛行器內無人駕駛,接收指令,艙門關閉,紅燈閃了三次,冉冉升起,忽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天而去,霎時即不見蹤影。那人立於沙岸上環目四看,只這一會工夫,一輪紅日已從海平面升起,沙灘上像是撒了一層金粉,不遠處有數重斷崖矗立在萬道霞光及無邊大洋之間,陡壁上林木蔥蔥,海水碧藍而白浪撫崖,彩色奇幻而氣象萬千。他震驚於這美景,不由自主地輕呼出聲:「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此乃我任務計畫中首訪之地也。」
  他俯身抓起一把沙,細細分辨沙粒的觸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喃喃自道:「向者『塞美奇晶一號』來訪,時當漢朝武帝年間,已是兩千餘年之舊事矣!」
              
  西元前九十九年,漢武帝天漢二年。
  長安,初冬的氣候已帶來肅殺之象,大地草衰,木葉盡脫,預告著一個嚴寒冬季的來臨。
  太史令司馬遷的馬車從未央宮的南司馬門出來,迴轉走上安門大街。大街寬達六十步,中央的御道寬二十八步,兩邊的官民道各寬十五步,與御道以流水相隔,兩側遍植大樹,煞是氣派,不過這時候只有松柏長青,槐榆之屬就剩滿樹的空枝了。
  司馬遷坐在車裡滿腹心事,愁眉不展。
  皇帝方才在未央宮的前殿議事,前方伐匈奴的戰事接二連三地傳來壞消息。
  皇帝寵妃李夫人及寵臣李延年有一位長兄,就是大名鼎鼎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他是繼衛青、霍去病之後最為得寵的皇親國戚大將軍;這一次的伐匈奴其實肇因於漢軍征伐車師時,匈奴出兵援助車師,於是他率大軍從酒泉出師,要與匈奴右賢王決戰於天山。
  由於戰線拉得太長,漢武帝便命名將李廣的孫子李陵率五千步兵,負責運輸輜重,但李陵不願擔任後勤,力求率部出擊匈奴東側,以分主戰場的壓力。武帝拗不過他的執著懇求,也甚讚他的忠勇豪氣,便命他從居延出兵,行軍千里直奔闌干山。豈料才到達東浚稽山下就遇上了匈奴單于的主力。
  匈奴在浚稽山的兵力有八、九萬騎之多,這是漢軍情報中沒有料到的情勢,於是側翼之戰反而變成了主戰場,李陵面臨了以五千步兵對數萬騎兵的絕對劣勢。
  李廣利的大軍在前方卻沒有遭遇到太多抵抗,也找不到匈奴的主力發動大戰,反而是李陵這邊以寡擊眾,打得驚天動地。李陵一面打一面退,其間屢用奇兵,殲敵數千,他希望能退到己方掌控的地區待援,援兵一到就開始反擊,勝負尚可一搏。
  坐在未央宮裡的漢武帝每天和群臣討論戰情,先是天山傳來進軍順利的消息,接著李陵的部下報呈大軍沿途所經山川繪成的軍事地圖,也報告了李陵部將士氣高昂,全軍願拚死報效朝廷,武帝大為讚賞。眾大臣一片歌頌讚揚,紛表自有先見之明,早就看出李陵治軍之能猶勝其祖李廣。
  然後戰情就逆轉了。
  李廣利沒殺死幾個敵人,忽然就被冒出來的匈奴大軍包圍了,一戰崩盤,大敗而歸。
  李陵以五千步兵苦戰匈奴八萬鐵騎,施出渾身解數,殺敵近萬,終於寡不敵眾,矢盡援絕,李陵擊鼓下令將旗幟及珍貴物品埋藏於地,將餘糧分給眾將士,沉痛地下達最後一道命令:「大軍已敗,諸君各自逃命吧。若得突圍,約在遮虜鄣集合!」
  李陵和副將上馬,有壯士數十人追隨,但匈奴派出上千騎兵追趕,副將及隨行壯士一一戰死,李陵終於被團團圍住,他仰天長嘆:「我無顏回見陛下,就在此了卻殘生吧。」
  李陵生死不明的消息傳回朝廷,眾大臣各種揣測紛紜,皇帝一言不發,鐵青著臉,眾大臣的聲音漸消,終至滿朝啞口無言。
  太史令司馬遷站在前殿左手邊的第二排。他觀看殿內的情況,默察皇帝的思維,暗自沉吟:「當此漢軍大敗之際,皇帝心中憂憤之餘,定是期盼李陵英勇戰死,如此尚能保留我大漢天朝一線氣節。」
  可惜事與願違,就在此時,千里外傳來快報,李陵戰敗降敵。
  未央宮的前殿中氣氛凝重,皇帝開始怒罵李陵,眾大臣像是忽然醒了過來,開始一一細數李陵之過,不但治軍無能,托大冒進,朝廷明明派他輸送輜重糧草,偏要逞強作先鋒,結果兵敗還不戰死,反而投降於狄戎,壞我朝廷之尊嚴,傷我皇帝之威望……
  其中幾位機靈之士則對最後一句大大的保留,以免哪壺不開提哪壺,真正傷了皇帝的威望。
  司馬遷看不下去了,他屢次想要奮起發言,但看到殿內言論一面倒的情況,終於強行忍住。忽然,他聽到皇帝的聲音,殿內靜了下來:
  「太史令,朕見你在一旁似有高見不吐不快,請暢言之。」
  司馬遷再也不能緘默,他從第二排出列,向前十步,再拜而言:
  「臣與李陵並無私誼,平日觀之只覺他為人節孝信廉,有國士之風。此次自動請纓急國之難,豈能以一戰之失便受到萬般責難,臣細讀前方送來之戰情報告,可知李陵兵敗之時實已矢盡路窮而救兵不至,所率五千步卒與八萬胡騎血戰十數日,其間諸役不乏以少勝多、以弱擊強者,殺敵之數超出己方總數,雖然摧敗,其功勞足以顯示於天下……」
  說到這裡,他抬眼看了皇帝一眼,皇帝面無表情,但見凝重而不形喜怒,便續進言道:
  「以臣觀之,陵雖身陷重圍兵敗投降,其心必懷俟機報效大漢之意,誠不能以一時一紙之報,斷言其背棄朝廷,賣主求榮也。」
  司馬遷一口氣說完,大殿鴉雀無聲,皇帝臉色依然陰沉,他忽然揮手,執事太監便尖著嗓子高呼退朝了。
 
  司馬遷的馬車沿著章台街北行四里餘,到了北司馬門外的北闕,此地屋舍儼然,是大臣官宦所居之地。
  進入屋內,妻子柳倩娘笑臉相迎,原本一臉的溫柔遇上良人一臉的陰沉,便噤口不言了。
  司馬遷接過女兒遞來的紅棗枸杞茶,盤膝坐在他最鍾愛的南窗書几前,啜了一口茶,默然不語。
  柳氏那年正好四十歲,素有才女之稱的她看上去絲毫不顯老態,畫眉秋水之間透出一種詩書底蘊的斯文氣。
  女兒司馬英年方十五,身材長得比較高?,面貌卻是嬌豔照人,母女兩人平日陪司馬遷讀書修史,也幫忙整理他雲遊天下收集的巨量資料,都是太史令工作上的好助手。
  「父親今日退朝歸來,似有鬱鬱怒氣,敢問因為何事?」
  還是女兒和父親直言不拘,她言語文雅,臉上卻帶著三分稚氣,便是這靈慧而天真的表情,最為父親所喜。
  「英兒,為父今日在未央宮前殿一番議論,恐已得罪皇帝了。」
  柳氏吃了一驚,但聰明的她故作輕鬆地笑道:
  「夫君耿直不阿,一向敢言,天下人皆知,皇帝豈有不知?自命夫君為太史令以來,得罪皇帝之言豈只此一回?」
  司馬英樂了起來,她扯著父親長袖笑道:
  「父親如何又得罪皇上,女兒洗耳恭聽。」
  司馬遷見妻女如此,心情似乎稍微放寬,又啜了一口茶,緩緩道:
  「今日庭議西北伐匈奴之事,前方傳來惡訊,貳師將軍李廣利率數萬大軍出戰天山,竟為匈奴包圍,戰得一敗塗地,僅以身免;而騎都李陵率五千步兵,在浚稽山遭遇八萬敵騎之伏,血戰十數日,殺敵數千人,矢盡援絕,走投無路,終於被俘而降,眾臣落井下石,群起攻訐李陵,對李廣利之大敗無一言之非,是我不忿,為李陵之敗辯護,似有觸怒聖上之意。」
  司馬英睜著一雙大眼睛,搶著道:
  「父親仗義執言,皇帝應該接納才對,何況我父身為太史令,廟堂之上,春秋之言出自諤諤之士,乃國之幸也,父親何憂之有?」
  司馬遷也睜大了雙眼,望著這個聰明好學的女兒,滿心的愉悅,哈哈大笑道:
  「不錯,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英兒,妳這一席話,為父記住了。」
  柳氏見丈夫一掃陰霾,臉上露出笑容,但是不知為何,心中實有隱憂,於是她對女兒道:「英兒,妳去廚房交代晚餐吧,我和妳父親再說幾句話兒。」
  司馬英知母親要支開自己,便搖了搖身子道:
  「女兒也要聽。」
  柳氏指著她笑叱道:
  「英兒,妳已許給楊家,不久即將為人新婦,恁地還是作如此小女兒態?快去廚房備餐吧!」
  司馬英離開書房,柳氏面色漸漸轉為沉重,她看司馬遷,發現丈夫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夫君……」
  「倩娘……」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口,兩人心知他們想要說的是同一件事。過了片刻,柳氏道:
  「夫君,妾只擔心皇上誤解君意,以為夫君之言意在指責貳師將軍……」
  司馬遷默然點首,然後道:
  「皇上退朝後必見後宮李夫人……禍事是否臨頭,明日便知!」
 
  禍事來得比預料更快。
  亥時三刻,司馬遷正放下手中筆簡準備上床,門外傳來馬嘶,接著便是敲門之聲,聲重而急,司馬遷的心為之一沉。
  持燭開門,只見黃門郎蔡同帶著三個武裝侍衛肅然立於門口,蔡同見是司馬遷親自開門,便一揖道:
  「蔡同見過太史令。借貴宅一步說話。」
  「請。」
  蔡同一面跨入,一面作手勢要三名帶刀侍衛留在屋外。三侍衛主動分散,守住前門及後門。
  進入屋內,蔡同一揖到地,低聲道:
  「太史令,禍事了。上諭要寅夜提拿太史令到案。」
  司馬遷還了一禮,盡力壓低憤怒的嗓音:
  「到案?我犯何案?」
  「李陵案!唉,今日前殿太史令讜言過於耿直,聖上當時並未發作,退朝之後想必受了奸小撥弄,以至於斯。」
  司馬遷暗道要來的終躲不過,平日蔡同雖然事己以師禮,但此刻他皇命在身,由不得有半分徇私,便嘆道:
  「蔡黃門,事已如此,司馬遷敢在皇帝面前說那一番話,便敢承擔後果,待我略事收拾,便隨你去吧。」
  他轉過屏風,看到妻女都在,知道方才和蔡同一番對話妻女都聽到了,心中感到一陣悽然,但也閃過一絲輕鬆的感覺,因為他無須再作解釋說明了。
  三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只片刻後,柳氏問道:「再無轉圜之計?」
  司馬遷搖頭,沉思一會,然後道:
  「可試求助於孔安國夫子、楊敞親家及壺遂上大夫。未必有用,但可一試。」
  孔安國夫子,孔子第十一世孫,是漢武帝尊敬的五經博士,董仲舒死後,他便是國內最淵博的大儒,對司馬遷致學古典的用功素來賞識。親家楊敞甚得大司徒霍光的賞識,朝中盛傳將任大司農;而壺遂為著名的術士,他曾和太史令共同制訂新曆,以太初曆取代多所謬誤的秦曆,和司馬遷有些「革命情感」。
  柳氏記下了,低聲道:
  「夫君稍待,妾即打整衣物必需品備用。」說完便快步入內。
  司馬遷轉囑女兒:
  「英兒,為父要託妳一事。」
  司馬英雙眼噙淚,問道:「父親請吩咐。」
  司馬遷道:
  「妳隨姨此刻在同州養病,汝儘快通知她,為父事發,未來之事殊不可料,盼能勉力趕來見吾一面。」
  司馬英點首,她心中暗忖道:
  「父親寵愛隨姨,母親雖識大體,心中難免有所芥蒂,是以通知隨姨之事便交代於我;隨姨和我私下交好,名分雖為長輩,感情實如姊妹,一切逃不了父親法眼。」
  她望著父親憂心忡忡的臉,強忍悲傷答道:
  「父親放心,女兒會辦妥交付。」
  司馬遷也深深望著這個聰敏懂事的掌上明珠,輕聲道:「事急之時,汝即藏身楊家吧。」
 
  隨清娛坐在一塊羊毛墊上,身邊生了一個小火爐,一個老嫗從廚房捧著一小壺熱茶走到她身後,輕咳一聲道:
  「小姐,喝了這壺藥茶,早些睡了吧。」
  隨清娛轉頭看了侍候她的張婆一眼,張婆也睜大了老眼,慈愛地看了女主一眼。她略顯清瘦的面頰襯著異常白皙的膚色,未施脂粉而雙頰緋紅,朱脣如櫻,雙眸色淺而透明,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麗,令人看一眼便覺心頭一震,暗驚世上怎有如此冷豔、不似來自人間的神仙人物。
  隨清娛自己知道,她的「病」其實非病,身子日益衰弱乃是來自水土不服,「病」情愈是嚴重,容貌卻愈顯豔麗。每日清晨,梳洗臨鏡,見到自己豔麗的容顏,不喜反驚。可是她也知道,無論搬遷到哪裡,這「水土」是沒法服貼了。
  這個「病」藥石無效,先生要她留在鄉間養息,其實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但她敬愛先生,先生的話總是聽從不忤。
  她十七歲從了司馬遷,對這個博學、耿直、有正義感的男人傾心相愛。在她生命中曾經見過、識得眾多威武強壯的男子,但是不知為何,只有這個斯文人竟然讓她感覺到一種磅礡的俠氣,無人可及。
  十多年前先生,開始了他的畢生大業——撰寫《史記》。在先生的計畫中《史記》一書要記載上自黃帝時期下至當今,共三千多年的歷史,其時、地、人、事各以〈本紀〉、〈世家〉、〈列傳〉、〈表〉、〈書〉諸體撰寫之,建立亙古未有之宏偉巨構。司馬遷每寫完一卷,她逐字讀過,便已牢牢記下,一字不遺。
  坐在溫暖的火爐旁,清娛啜了幾口熱藥,感到一陣恍惚,不久前的事浮上眼前……

  皇帝派人向司馬遷索取新撰就的兩篇初稿,〈今上本紀〉及〈孝景本紀〉,那是當今武帝及他父皇景帝的本紀,司馬遷不敢不給,只是呈上去後就惴惴不安。隨清娛陪著他閒談解悶。
  「先生自詡步孟軻之後而善養浩然之氣,妾讀孟子之書,從未見其有惴惴然如先生者,何哉?」
  司馬遷啞然失笑道:
  「清娛膽敢嘲余。」
  隨清娛道:「清娛豈敢嘲弄於先生?但覺得今上雄才大略,先生奮春秋之筆寫下前今兩朝大事,定不至為幾行實言直書而降禍於先生,否則堂堂大漢天子豈不成了齊國殺太史之崔杼?」
  司馬遷撫掌而笑,捧著隨清娛的小臉,凝視她的雙眼,那一雙眸子色淺而清,透明有如琥珀。
  司馬遷最愛清娛這一雙慧黠靈氣的眼睛,他想要放下心中的憂思,擁佳人入懷,清娛卻不委婉相就,只直坐身旁,讓司馬遷緊握住她的雙手。
  司馬遷暗忖:「清娛雖以侍妾事我,其端莊矜持更勝大家閨秀,便是閨房之內亦少旖旎風流,我司馬遷娶妾竟娶了一位治學上的紅粉知己。」
  「先生沉吟不語,還有憂思擾心麼?」
  隨清娛仰首細聲探問,司馬遷只聞佳人吹氣如蘭,卻已了無遐思,輕嘆一口氣道:「清娛,妳有所不知,宮中熟人已私下通報於我,皇上讀完兩篇本紀後,雖然一言不發,但私命宦官將兩篇文字用利刃削去,並將書簡毀棄,可見皇帝對我之記史極為不滿。」
  清娛沒有回答,司馬遷繼續道:
  「這也罷了,可那兩篇本紀乃余殫思竭慮,兼顧史實與二帝尊嚴之作,竟毀於宦官之手……可恨復可悲。」
  清娛正色道:
  「先生切莫憂傷,那兩篇本紀字字珠璣,妾早已一字一字牢記無誤,未來全書告成,此二篇或重書於簡,或藏諸名山,視時而為之,何憂之有?」
  她想到自己「過目不忘」的能耐,不禁暗自微笑。
  司馬遷凝視她那琥珀般透亮的眸子,搖頭嘆道:
  「清娛清娛,汝過目不忘、繁算無礙之能古今未有,本初元年吾等制訂新曆之時,《周髀算經》上之難題汝只需一眼即迎刃而解,此等奇才是天賦異稟,還是仙人指授?」
  隨清娛美目翻轉,閃過一線靈光,然後巧笑道:
  「天賦異稟和仙人指授,兩者皆有之。妾侍先生,諸事必求化凶為吉,先生春秋大業,請以無畏之心,巨椽之筆,完成自生民以來未有之偉大著作,驚天地而泣鬼神,必獲天佑。」
  司馬遷胸中升起一股浩然之氣,他緊握住清娛的手,豪情地道:
  「清娛,得汝此言,我明日就返回京城,我將持齊太史之簡,執晉董狐之筆,誓必完成《史記》!汝且暫留此地好生養息,待春暖花開,再接汝到長安踏青賞花。」
  隨清娛含笑點頭,只有她心裡明白,自己能活的日子不會太多了。
  司馬遷瞅著清娛無比豔麗的面容,再次感覺心猿意馬,終於忍不住執手低道:
  「時不早矣,該就寢了。今夜妳要好好陪我。」
  清娛嬌羞點頭,和先生攜手走入內室。
 
  喝完手中一壺藥茶,清娛的思想從回憶回到現實,身體卻感到昏昏然而有睡意,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深夜來敲門。
  張婆持燭引客人入室,昏黃燭光下勉強看清了來客的面容,來客已先叫道:
  「隨姨!」
  「啊,英兒!」
  「隨姨,父親出事了!」
 
  司馬遷被關進了大牢,遭到酷吏的毒刑折磨,柳氏向孔安國夫子、壺遂上大夫、楊敞軍司馬等人求助,雖不能免其罪,至少在牢中的待遇大為改善。
  於是司馬遷被移至獄中最大的一間牢房,有草榻、木几,白天窗外可見青天白雲,晚間供燭火,最讓司馬遷感到安慰的是,獄官准許他在牢中讀書寫作。
  柳氏每隔一日可來探望,甚至可以攜帶一些酒食。隨清娛和司馬英每三日可來探望,主要就是和司馬遷閒聊解悶。司馬遷牢中寫作成簡,便藉機帶出,回家藏好。
  不久,皇帝派大將公孫敖率軍去救迎李陵回國,遭到匈奴頑強的抵抗,雖然沒有喪失大軍,但畢竟沒有達成任務。公孫敖回朝後向武帝報告,襲擊匈奴無功乃是因為李陵為敵人策劃並訓練步卒。武帝大怒之下,下令誅殺李陵家族,想到那個為李陵辯護開脫的司馬遷,以太史令的身分讚揚兵敗投降的李陵,意在貶抑皇帝外戚貳師將軍李廣利,不禁愈想愈怒,便下令也判處死刑。
  獄官一見詔令,臉色立時丕變,帶著兩個獄卒,威風凜凜地走進司馬遷的牢房。
  「司馬遷聽詔!犯人之婦迴避!」
  正在為司馬遷送來乾淨內衣褲的柳氏大驚失色,一個獄卒上前將她拉出牢房,她聽到獄官陰惻惻的聲音讀道:
  「……欲沮貳師,為陵遊說,誣罔之罪,按律當斬……」
  柳氏兩腿一軟,倒在地上,獄卒連拖帶拉將她趕出大獄。
 
  司馬遷坐在黑暗的牢房中,萬念俱灰,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思漸漸恢復了活力。腦子開始思想,雙目亦流出眼淚。
  淚眼中他似乎看到了風燭殘年的老父,耳中也似乎聽到了滔滔河水的聲音,他記得,那是在陜東周南、河洛之間,垂死的老父握住他的手流淚道:
  「司馬先祖為周朝太史,如今為父又為太史,一生欲成一家之言,可惜天不假年,為父難竟其功,汝當繼吾志續成《史記》。」
  他俯首哭道:
  「小兒不才,必以全力繼承先人所記史料,完成《史記》之作,不敢有缺漏。」
  這番話每個字司馬遷都記得清楚,因為老父的手就在他說出的一字一字之間漸漸地冷了。
 
  深吸一口氣,從幽思回憶中回到現實,覺得安慰的是,此時他的《史記》初稿已經完成十之八九,全書將包括〈本紀〉十二卷、〈世家〉三十卷、〈列傳〉七十卷、〈表〉十卷、〈書〉八卷,共一百三十篇,估計應有五十二萬字。
  令他憂心的是這部初稿完成後仍須嚴謹地逐字校正,務使成為一部曠世巨著,開創中國史書之體制,流傳於千年之後。然而此刻死刑催命,他還有時間竟其全功嗎?
  他期待妻子被強制離去後,好歹總要設法回大牢來見最後一面,他有許多重要的事需要交代。
 
  司馬夫人柳倩娘跌跌撞撞地出了大獄,她畢竟是讀書知禮的大戶出身,很快就強自鎮定下來,她對自己說:
  「夫君心頭有未了之大事,我要回家先和清娛、英兒商量,然後拜託楊親家出面奔走,好歹總要設法進大牢和他見一面,聽他的交代。」
  果然不愧是司馬遷的夫人,她完全瞭解丈夫的心意。
 
  「啊,夫人回來了!夫人怎麼了……」
  「母親,您怎麼了?」
  「英兒,汝父判了死刑,要問斬了!」
  「死刑?問斬?這怎麼可能?」
  清娛也不敢置信,她白皙的臉色更顯蒼白:
  「不可能!那日先生在朝廷大殿上為李陵辯護,皇上含怒退朝之時尚且未下死刑之令,事隔多日豈會突然問斬?有沒有聽錯?」
  柳氏慘然搖首,低聲道:
  「獄官親自傳旨,我親耳聽到『欲沮貳師,為陵遊說,誣罔之罪,按律當斬』,這等大事,豈能聽錯?」
  司馬英呼吸急促,急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順過一口氣,才哀聲道:
  「母親,隨姨,我們要怎麼辦?」
  經過這一陣折騰,柳氏已經有了定見,便對女兒道:
  「英兒,妳快叫老陶備車去楊家,定要見到楊敞,要他設法讓我們明日進牢見妳父親一面,我想妳父有大事要交代……」
  「見楊敞?母親……」
   她尚未過門,去找未來夫婿?
  「英兒,事已急,這些規矩就從權罷!」
 
  夜已深,司馬寓所的書房裡仍有微弱的燭光,三個女子圍著几上白燭席地而坐,她們臉上的表情是緊繃的,神色則帶著緊張的亢奮。
  司馬英的聲音有些顫抖:
  「女兒見到了……楊敞,他……他已得知消息,是一個叫公孫敖的將軍率軍營救李陵,無功而回又折損了一些將士,便對皇帝說李陵通敵,為匈奴策劃兵法。皇帝暴怒之下滅了李陵族人,於是遷怒判了父親死刑……楊敞他願意幫忙……但……情況不容樂觀……」
  母親打斷道:
  「他如何幫忙?」
  「楊敞要女兒在他府裡待著,他便乘車出去了一個時辰,回來時告訴我已經打通獄官的關節,明日天亮前可有一人到大牢與父親相見,獄卒會通融半個時辰,讓我們獨處話……話別。但是他再三叮囑,只准一人入內。」
  「難為楊敞了。」
  書房陷入沉默,清娛忽然拉著司馬英一齊起立,恭聲道:
  「夫人,明晨您去探牢時所需之物,妾與英兒自會備妥,另恐先生遭判極刑後,獄官已將竹簡筆墨收去,故須特別準備文具,萬一先生有些交代須筆墨記下之時可以使用。另外……」
  她看了英兒一眼,繼續道:
  「另外,先生所作《史記》已完成十之八九,僅有關本朝四帝一后之〈本紀〉五篇尚未定稿,已完成之書簡存於先生臥室密窖之中,英兒私以極細之筆抄了一份副本,寸寬之簡上書寫兩行共六十字,全書約得八千餘枚竹簡,全用細繩串穿妥當……」
  柳氏驚訝萬分,轉望英兒,英兒用力點頭,接下話道:
  「呈於朝廷之一套日後恐難逃遭到竄改之命運,是以另一套則由母親密藏,以待有日公之於世也!」
  清娛心中暗忖:
  「還有第三份,藏在我心中。」
  柳氏又驚又慰,心想如此安排,一定大合司馬遷之意。她暗忖:「藏於我處,待英兒出嫁,就當作嫁妝帶到楊府,最為安全。」於是她激動地道:
  「清娛、英兒,難得妳二人如此用心,未雨綢繆保護先生之著作,真乃我司馬家門之幸也。」
  書房內又陷入沉默,三人苦思還有什麼未想到的重要事物,過了半晌,柳氏開口道:
  「清娛妹,為姊有一事求妳……」
  清娛嚇了一跳,連忙道:
  「夫人有事請吩咐,休說『求』字……」
  「明日天亮前去大牢之事,為姊要請妳代勞……」
  尚未說完,清娛已搶著道:
  「夫人何出此言,先生已遭判極刑,明日之會或為最後一會,豈能由妾身代夫人?先生也絕不會以此為然!」
  柳氏的神色在燭光中顯得嚴肅決斷,她伸手阻止清娛說下去,正色道:
  「清娛賢妹,生死之際,我等不可感情用事,吾妹理智堅強,思慮細密清晰,先生多次讚賞不已,此去乃是我司馬公交代傳世大事之關頭,不可以夫妻話別、兒女之情視之,我已思之半日,此事由清娛前去最為妥當,必不至有任何誤失,吾妹不可推辭!」
  「姊……夫人,非妾推辭,此為最後一次見面,夫人實無可取代……先生亦必期盼與夫人一見……」
  柳氏打斷道:
  「清娛賢妹,此去只得半個時辰之便,須妳去才能把大事辦妥。若是我去,到時恐怕控制不住悲情,反而誤了大事,何況萬一……萬一得免一死,爾後與家人見面仍有機會……」
  清娛為之一震,什麼「萬一得免一死」,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夫人胸中還有其他妙策?
  柳氏說到這裡,忽然轉首對著女兒道:
  「這事就這樣決定了,英兒,妳先回房去睡,我和妳隨姨還要說幾句話。」
  司馬英不願離開,但看到母親臉色變得少見的堅決嚴肅,便不敢不從,移步走入內室。
  清娛也見到夫人的臉色,在閃爍跳躍的燭光下顯得凜然,她受到感染,心中感到肅然,一字也不敢出聲。
  夫人凝視清娛,低聲道:
  「賢妹,有一事,吾等須要想清楚。」
  「何……何事?」
  「明日……談到『宮刑換死刑』,我們要如何回答?」
  「宮刑換死刑?換死刑?那……宮刑是什麼?」
  柳氏吃了一驚,想不到清娛已為人婦,居然不知宮刑是何?不禁一時頓住,不知如何說明。
  清娛睜大眼睛瞪著柳氏,一臉的不解,疑惑中也帶有一絲興奮,因為她聽到了「換死刑」這三個字,至於「宮刑」是什麼雖然不解,下意識覺得不管是什麼,總比「死刑」好些吧?
  良久,柳氏終於說明道:
  「妹妹,妳不知宮刑?宮刑是一種對男子極為殘酷的刑罰,就是『去勢』,聽過『去勢』否?」
  清娛茫然搖頭,夫人只好勉力解釋道:
  「『宮刑』就是將男子……生殖之器……割去的刑罰,對受刑人而言,身體及精神之創傷極大,常令受刑者感到生不如死,其殘酷較之一刀而絕之死刑猶有過之……」
  清娛睜大雙眼,等待夫人繼續解釋。
  「依大漢律,先生這類死刑犯可以兩種方式贖命,其一,須以五十萬貫買命;其二,以宮刑換死刑。先生天降大任尚未完成,也許會有勉求苟活的念頭。但若接受宮刑,他所受到的痛楚及羞辱將更超過被處死,如果……如果談到了這一點,我們如何說法?」
  清娛聽得激動萬分,她知道司馬家是絕拿不出來五十萬貫錢的,那麼剩下只有第二條路了。白皙的臉龐漲得通紅,頭腦轟然欲暈,連忙倚几跪下,以免跌倒。
  她仰頭對柳氏道:
  「夫人,妾唯夫人之命是從。」
  柳氏微微搖頭,柔聲道:
  「不,為姊和先生已經有了英兒,賢妹妳從了先生至今無後,若先生死了,以妹妹之妙齡嬌顏,孝期滿後自可擇良人再嫁,生育子女;如若先生不死,則妹妹將一生無後,且形同寡居,是以妳要想清楚了。」
  清娛低下頭,堅定地回道:
  「夫人過慮了,妾身許從先生,只為敬愛先生之正直博學,雖是一介文人,卻有俠義之風,尤其欽佩先生撰寫三千年信史之壯志。若先生能忍人所不能之大痛大辱,以殘生完成《史記》巨作,妾身願捨命助成之,侍候先生終年,絕無貳心。」
  柳氏出此言乃是因為清娛年輕貌美,以漢朝初年之社會風俗,年輕寡婦再嫁之事甚是尋常,何況清娛在司馬遷家中只是侍妾身分,因此想要瞭解她對此事的看法,此時聽清娛這番話,心中暗道一聲慚愧,便對清娛作揖謝道:
  「妹妹見諒,是為姊想得多了。明日就請妹妹直言,此事我倆意見一致,懇請先生忍辱忍痛,為其千秋大業多活幾年!」
 
  司馬遷以超人的意志力接受了宮刑之痛,蠶室之苦,終於獲准返回家中養息。
  年關將至之時,他寫完了〈太史公自序〉,一百三十篇《史記》大功告成。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墨筆,呵了呵又凍又痠的手,凝視著堆積如山的竹簡上密密麻麻的字,兩行老淚流了下來,想到自己為完成這一部史書所受的痛楚和屈辱,辛酸難以自禁,忽然伏案痛哭起來。
  內室裡,妻、妾和女兒都聽到了哭聲,柳夫人伸手攔阻了清娛和英兒,她以指按脣命大家噤聲,她知道丈夫此時需要的不是任何慰藉之話語,他需要的是滿腹抑鬱徹底的宣洩,就讓他哭個痛快吧。

這一夜司馬遷夜深仍不能眠。隔壁房裡隨清娛也在床上輾轉反側,近日她感到身體愈來愈慵懶不振,天生具有暗中辨物的夜視能力也在漸漸消失,她知道自己這「水土不服」的毛病日漸嚴重。她所來之地和中原的「水土」相差太大,初來時靠著自己帶來的藥丸勉強鎮住各種不適,藥丸服完後,各種不調便一一出現,此地大夫開的藥完全無效。她只是強忍著身體的不舒服,不讓人察覺。
  窗外月光可喜,照在門外蛋青色的石板地上好像一方湖光,三兩枝影則如水中藻蔓,睡不著覺的清娛索性輕輕起身,穿了厚棉袍,悄悄走到院子中。
  月光皎潔,四方寂寥,遠處傳來兩聲犬吠聲,清娛瞅著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忽然有一種悲從中來的感覺,竟然有點想哭,她瞿然而驚,記不得上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這時,兩個黑衣人從院子西邊樹林中一閃而出,疾如閃電般就欺到清娛身後,其中一人勒住清娛頸項,伸手掩住清娛的口鼻。
  清娛叫不出聲來,另一人從側後方環抱清娛雙臂,清娛動彈不得。
  兩人都蒙了黑色面罩,一人低聲道:
  「汝脫隊太久,我等奉命捉妳,跟我們回去吧。」
  聽嗓音是個男子,操一種不甚流利的怪口音。
  「嗯……嗯……」清娛想要掙扎,另一人低聲喝道:
  「『洞頭』數日之內將啟,只極短時即關閉,再不走,汝將回不成家了。」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
  前面一人鬆開了清娛口鼻上的手,清娛深吸一口氣,正想開口,那兩人忽然一左一右抓住清娛,三人一體竟從院子裡冉冉騰空升起,清娛才叫得一聲:
  「不要……」
  兩人已挾持她加速升上高空,在樹林上迴旋半圈,朝東南方飛去,片刻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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