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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懺情錄(CE0028)
類別:
史地‧法律‧政治>臺灣史
叢書系列:生活台灣
作者:楊澤主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4年12月10日
定價:350
元
售價:276 元(約79折)
開本:20開/平裝/224頁
ISBN:957131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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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書摘 1|書摘 2|書摘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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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七○──
.蔣勳
1970 年,結束軍隊的服役,從鳳山回到台北。坐很慢的慢車,彷彿一種無休無止的流浪。車廂內因為炎熱蒸發的汗酸,混合著嘔吐物的稠黏的氣味。放假的兵士們也肆無忌憚,脫去了草綠色的軍服,裡面仍是草綠色的圓領棉布內衣。在過嘉南平原的時候,熟透的金黃色的稻穗沉重地歪倒著。夏天似乎使氣味特別易於擴散。稻米飽熟的使人飢餓的香味,火車的煤煙味,兵士們男性腥臊的體嗅,食物在胃中逐漸糜爛打嗝而出的腐臭……。氣味罷,那是遲緩死去的六○年代的氣味。農業的氣味,手工業小鎮的氣味,性慾被禁錮的氣味,軍隊紀律的氣味,多澱粉質穀類而少肉食的氣味……,遲緩而沉重的流過。一列解甲兵士的列車,疲倦有一點沮喪的馳過許多鳳凰木的小鎮月台。無事在月台上瞌睡的老人,彷彿夢中的蟬嘶,一直一直叫著,尖銳高亢到了近於空白。
預官中許多是讀過卡繆的《異鄉人》的。在路過竹鎮的時候,相約一起去有名的相士處摸骨,卜算未來的命運,夜間並集體在一間兼營私娼的旅店中嫖妓。
「解甲兵士們的性是特別難以理解的。」
讀醫學的 C 惘然地望著看來一點也不像交媾的男子與女子赤裸彼此嬉戲調笑的身體這樣說。
C 是竹鎮著名的醫生世家的長子。發達起來的整建後的華宅是頗西化的建築,但仍保有前庭「穎水堂」的老式門楣的格局。
大部分時候是年輕的解役男子們掩著下體私處,躲閃來自潑悍女子們恣意的攻擊,咯咯笑著蜷縮在舖粉紅色床單的牆角。
其實是嬉戲到將近黎明,妓女們整裝散去,男子們才相互依靠著入睡了。
C 在昏黃的燈光中無意義地看著自己密織網紋的手掌。相士說他將在 10 年內迅速地富有起來,使士紳家庭出身而又耽讀哲學的 C 竟有被羞辱的感覺。「這傖俗的騙取錢財的相士──」他心中這樣不屑地輕蔑著,便從口袋中掏出規定的卜費交給盲相士俗艷打扮的小妾,頭也不回地走出相命館。
C 果然暴富了。完全違反他的意願,在一次無人知曉緣由的自殺未遂之後,變成了一個進口牙醫器械的商人,在台灣逐漸注意起兒童的牙齒矯正的七○年代初期,如神話一般地暴富並肥胖了起來。
相士卜算的或許並不是 C 個人的運命,而是台灣七○年代在岌岌可危中一夕富有起來的神話罷。
但是,我仍在六○年代的哀悼中。
下了火車站,兀自走到西門町,在封禁不久的「野人」咖啡屋前佇立了一會兒。
我是在服役的南部看到「野人」被警方查封的消息。並公布查獲了毒品的交換,以及性的猥褻倒錯的實例,以「違反善良社會風俗」的理由查封了。
「看著罷,性和政治,都將如火燎原,在這島嶼上燃燒起來。」
Y 對我感傷的哀掉並不以為然。他已秘密接通一台短波的收音機,夜裡躲在小小的寢室中收聽充滿雜音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海峽彼岸進行著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Y 似乎如耽於毒癮般開始每晚亢奮著革命與顛覆的夢想。
「台灣被趕出聯合國了!」
最早騎著一輛鏘鏘作響的腳踏車四處傳播著訊息的自然也是這讀哲學系的 Y。
人心惶惶了一陣子,美金兌換台幣的黑市價飛漲,許多人竊竊私語著移民的種種。
許多個奇怪的夜晚記憶。穿白襯衫、卡其褲的青年們騎著鏘鏘的踏車,在椰子樹影的燈下彼此交談著。他們看來很匆忙,很激動,又很畏懼。彷彿千鈞一髮的時刻,彷彿是在生與死的邊緣,他們交換著短促的言語,或發黃包起書皮的書籍。
六○年代後期陳映真和他的友人們入獄的事不斷在青年中流傳著。其實始終沒有人弄清楚真相。他們閱讀的書籍,他們的組織,他們改革的方向,便當然被流傳的無稽一再訛誤或誇張,變成七○年代如 Y 一般的青年們憤怒、苦悶、恐懼,或夢想革命的莫名的情緒罷。
因此,Y 和他的友人們便有時在宿醉中失聲痛哭。
哭聲和部分的政治憂鬱症在七○年代陸續形成海外以保釣運動為主的左派潮流。
台灣在形成新的中產階級。經由農業過渡為工商業的改組,城市一夕暴富的中產者占取著財富,以殷實的經濟實力抵抗著始終似乎危在旦夕的政治危機。
「請借問田庄邊的阿伯,人們說的台北繁華都市怎麼走……」
民間流行的歌中有一種農村破產的哀傷,又有一種城市新興的喜悅。在農村與城市間茫然迷惘,農業人口唱著唱著也就自然大多進入了城市近郊的加工區,形成新工業城市生產線上的一員了。
因為保釣運動產生的知識分子認同民族的情緒,基本上朝兩個大的方向發展:認同中國,發展成為左派的運動;或認同台灣本土,發展成為台灣文化上的本土運動。
洪通的出現好像一則神話。南鯤鯓是大多數台北知識分子連聽都沒有聽過的地方。南鯤鯓神秘的王爺信仰,像不可解的符咒,形成洪通詭異、迷魅、多色彩的繁複世界。台北的知識分子也的確像著了魔一般,在那異常不可解,又異常民間,也異常台灣的圖像中尋找著什麼。
洪通是七○年代的一則圖騰神話,通過他的知識分子,從西化的六○年代轉向台灣本土。洪通兼具著台灣、民間、鄉土、現代……諸多複雜的象徵,而又以神秘的符咒形態出現,可以供人投射的幅度也最廣。
鄉土運動逐漸起來了,王拓寫基隆八斗子漁民的《金水嬸》、《望君早歸》在文學上引起兩極性的爭辯,朱銘從三義民間出發的木雕「同心協力」成為七○年代肯定本土的象徵,林懷民從美國現代舞轉回民間廟會,編作「廖添丁」、「薪傳」;從來不曾受重視的「八家將」、「宋江陣」進入了國父紀念館的舞台,陳達抱著他的月琴從恆春小鎮進駐了台灣大學對面最前衛的「稻草人」咖啡屋。李雙澤在淡江大學的校園內唱起「美麗島」、「少年中國」,文化大學國劇組的學生在邱坤良引領下學習子弟戲……。
鄉土運動當然可以狹隘到只是政治上的奪權。但是,鄉土運動也可以廣闊成為一代知識分子回頭認識自己土地的贖罪之情罷。
農業急速過渡為工商業。農業形態的村鎮迅速在消失中。如果有所謂的「台北人」,「台北人」也只是從各個村鎮聚集形成的新人口。
在台北暴富起來的新移民,一方面追逐著城市物質的滿足,另一方面故鄉的種種也在潛意識中醞釀。城市的孤獨者與財富追逐者開始緬想偶然一瞥的故鄉──拆除了的老房子的木雕拱花、窗欞、幾方綠釉的花磚;一些棄置的瓦甕、陶罐;乃至於祖母的繡花鞋及肚兜……等等。
在新興的繁華城市,故鄉消失中的一些遺物,混合著西方進口的名牌家具、服飾,成為新的美學。當然是因為仍然在農業小鎮與新興工商業城市間徬徨迷惘。鄉土運動作為一次美學革命卻是集合了台灣大部分農業人口往工商業城市化過渡時做了一次不知不覺的告別儀式。
新通車的南下高速公路上夜班車的國光號疾駛在一道冷銳的燈光中。
車中的空調系統使車內與車外的溫度差別很大。城市中逐漸形成的穩定的上班族開始有了周末南下度假或省親的習慣。
「美麗島」事件使許多人激憤或哀傷著。
那似乎是台灣七○年代結束前最後的激憤與哀傷。
相信或夢想一個烏托邦信念的中產階級有一天或許會懷念起這樣近於純稚的激憤與哀傷罷。
大部分南下的高速公路上的冷氣巴士中運載著一些頗茫然的眼神,在黑夜中看望著地面上被規定好了的標幟燈線,速率一致地向前駛去。
美麗島事件中逃亡的施明德彷彿古代傳奇中受難的俠士,每一天使閱報者追蹤著他的逃亡成功而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興奮和祝禱。他代表了潛藏著的大眾與惡巨人搏鬥的緊張與快感。有時候,逃亡的俠士是比養尊處優的政客更令人尊敬的。七○年代後期台灣各個角落崛起著與惡巨人纏鬥的「小鬼」,他們入獄、顛仆、時時使惡
巨人難堪氣怒,他們在七○年代是改革者、夢想家,是擁有激憤與哀傷的人性的擁抱者,他們在七○年代留下了可愛有趣的面容。
七○年代彷彿一條很長的甬道,不知道為什麼解除兵役時北上一站一站停靠的慢車,忽然變成了在冷銳的高速路上筆直南下的冷氣巴士。
死在七○年代的人──如李雙澤,可以純粹是七○年代的了。在許多對七○年代懷抱夢想者的胸臆間,李雙澤是不拿學位的,沒有職業,吃一個饅頭度日,終年一件舊汗衫,一雙拖鞋,坐在校園草地上,手彈吉他,唱著自編的歌曲,一個率性豪壯的漢子,讀書、畫畫、寫小說、作曲、游泳──「不一口氣游 4000 公尺怎麼叫會游泳」,這是他常常脫衣跳入淡水河前的豪語。
然而,李雙澤淹死了。
七○年代也許將淹沒在激憤與哀傷的淚水中,然後使後來者在這淚水的汪洋上乘舟揚帆罷。
死去如果不只是一種肉體存在消失的形式,其實七○年代許多激憤與哀傷的心都在不同角落死去。
七○年代卻當然永遠永遠在那裡。
甫自獄中出來的陳映真,並不迷惘,他仍然動筆寫下了七○年代夢想者的頌歌──《夜行貨車》。
七○年代或許真的是一列南下的夜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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