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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寶島
八○年代末，台北
急性子的馬特拉（Matra）公司總裁拉卡岱爾（Jean-Luc Lagardé re）親訪台灣，要求會見畢傑，讓他既緊張又興奮。
倆人的會面訂在下午六點，地點是圓山飯店，由畢傑作東。他想當晚應有要事相談，因此在拉卡岱爾應該中意的氣派飯店訂席。他訂的菜色多得驚人，三十多道各具特色的菜餚，由雅好美食的畢傑一一介紹。拉卡岱爾在席間詢問畢傑有關台灣市場的特色。畢傑意識到這番諮詢關係重大，全神貫注地認真而仔細回答了所有問題。畢傑還畫了一張草圖來說明當地的情況，但他看拉卡岱爾無意深入瞭解，乾脆就切入問題核心：「那麼，總裁先生，您要賣他們衛星嗎？」
拉卡岱爾不太習慣如此口無遮攔，有點不快：「我看你知道不少事。」
「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畢傑得意地回答。
拉卡岱爾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猶豫著要不要吐露更多秘密。然後，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來。「衛星的合約是一回事，賣武器又是一回事。」
畢傑聞言大喜。幾個月來他所部署的策略終於得到迴響。他強壓著好奇心，謹慎地靜默著。
「我想再多知道一點，台灣人在這類契約上的行事風格。」拉卡岱爾回說。
「我猜，」畢傑緩緩回答，好像又沒了自己的想法。「通常您的買主都會要求您大規模的技術移轉，或者您被迫要轉包契約給技術不成熟的企業，也就是說被迫要回饋？」
「的確是。我們甚至有時被迫要以投資有資金風險的外國基金的方式，做間接回饋……」
「好吧，您現在可以放心！這裡沒有補償的問題：既沒有回饋，也沒有買回，更沒有沖銷……。台灣是全世界外匯存底最高的國家之一：超過一千億美金。他們付現金！他們有能力買很多很貴的東西。如果您知道怎麼做，對您和您的老兄弟來說，台灣可能是一個真正的寶島……。」
拉卡岱爾眼睛亮了起來。「老兄弟」（copains）這樣通俗的字眼可不是他的字彙，至少在商場上不會使用這種字眼。它有點唐突，也略嫌粗俗。可是，他不由自主地盯著畢傑。畢傑以堅定的眼神，又重複了一次：「一個寶島。」
拉卡岱爾很清楚這個字所意味的發展空間。吃完飯後，他要求得力助手德卡勒贊（Yves de Galzain）──幾年後因醫療過失而去世──負責台灣的案子。拉卡岱爾決定火速進行此事，並堅持在台北設立馬特拉公司代表辦公室。他希望他的集團能在所有重要市場卡位，總攬所有法國工業的供應和台灣業界的需求。
拉卡岱爾和湯姆笙公司總裁葛梅茲（Alain Gomez）幾乎就是在台北結下樑子。拉卡岱爾從不容許湯姆笙在一個兩大集團原可自然相互配合的市場裡單獨行事。而葛梅茲在決定將湯姆笙推向台灣市場時，也不樂見馬特拉奪走台灣空軍的飛彈市場。然而，拉卡岱爾卻帶著大型合約即將到手的期望，搭機飛回法國。至於德卡勒贊在與台灣簽訂各種武器合約中之角色還有待確定。2001
年 8 月為他舉行的葬禮，是當年最受注目的喪禮。追思會上既有境內安全局（DST）的官員，也有對外安全總局（DGSE）的情報人員。最令人驚訝的是，連中共情報單位的人也在場……。
東京，幾個月之後
阿貝沙（Jean-Claude Albessard）整個人陷在大安樂椅裡，皺起眉頭，專心翻閱一大疊湯姆笙團隊為他準備的資料。他是該集團特派的商業密使，有幾個星期的時間來消化所有有關台灣的資訊。
台灣這個名字是不久前才成為軍火大亨私下交談的話題。台灣海軍現代化的消息傳了開來。所有的公司都豎起耳朵，專家們突然開始關心起這個島國的命運，思考它到底有何需求。湯姆笙公司看準這是一個極為有利可圖的市場。出售高精密電子武器設備的湯姆笙集團，與法國國家造艦單位造艦局（DCN）聯手，準備向全世界的海軍推銷軍艦。兩個工業機構之間的分工非常簡單：造艦局負責建造艦體，湯姆笙則負責供給艦上的攻防設備。造艦局的優秀工程師憑著尖端的研發成果，才有可能向台灣推銷具有革命性功能的船艦，所以，與海軍簽訂售艦合約的重擔也落在他們肩上。照理說，造艦局應該主導這個生產及銷售計畫。但是湯姆笙公司卻不以為然，造艦局不熟悉商業領域，剛好讓湯姆笙以計畫主導者的姿態進入台灣市場。在造艦局的將軍大費周章，設法了解這個亞洲市場的微妙時，湯姆笙已在物色一個既謹慎又有效率的代表，直接前往台灣實地了解當地狀況。此人必須兼具外交、談判及商業方面的長才。他必須是一個行動者，也是精明的謀略家。阿貝沙就是最佳人選。
阿貝沙身材苗條、膚色黝黑，黑髮中綴著灰白，衣著十分優雅，是一個神秘人物。阿貝沙出身海軍，選擇湯姆笙做為事業的第二春。他這幾年一直擔任湯姆笙公司的遠東區代表，在東京定居，娶了日本女子為妻。他也是法國情報單位對外安全總局的「榮譽特派員」。他既不喜歡台灣，也很少去，所以所知不多，但是努力讀完這些為他準備的資料，也就對福爾摩莎的歷史有個概念了。台灣的面積是科西嘉島的四倍，有兩千多萬居民，他對這個小島的不凡命運印象深刻。
十九世紀末，中國將台灣割讓給日本，日本曾想把台灣賣給法國未果。幾十年後，台灣已成了日本的模範省。一九四五年，台灣回歸中國，蔣介石為毛澤東所敗，渡海撤退到台灣。最初，台灣受到美國的保護，免於被中共兼併。一九五○年韓戰爆發，促使西方世界形成一個對付共產主義的聯盟。對台灣而言，韓戰危機的直接影響是一九五四年華盛頓與台北所簽訂的協防條約。其後，國共兩黨的戰端層出不窮。與中國大陸僅有數十海浬之隔的金門曾遭受共軍的定時砲擊。一九四九年，國民黨軍隊曾擊退中共企圖入侵金門的軍隊，一九五八年，台灣軍隊抵擋了將近五十萬發砲彈。自此之後，則僅維持一個節奏性的「樣板戰爭」，只有零星的砲擊，偶爾有共軍的米格機低飛呼嘯，後來終告停止。儘管海峽兩岸相互叫陣的聲音不絕於耳，這些事端卻沒有太大意義。美國無疑反制了共軍登陸台灣的企圖，並因此與北京保持相當的距離。可是，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去世之後，一切都改變了。華盛頓決定與北京建立外交關係，不再供應台灣攻擊性武器。台灣的國民黨領導人擔心對岸突然發動攻擊，只好轉向亞洲和歐洲的新供應商。軍備競賽於焉開始。對台灣而言，擁有足夠的嚇阻武力至為重要：如果兩岸軍力失衡，中共可能會挑起軍事衝突。此外，在八○年代末，在軍備數量上極佔優勢的中國將砲口對準台灣時，台灣不免有不時處在戰爭陰影之下的不安。
法國公司也想在這場師出無名的戰爭競賽中插上一腳。這就是阿貝沙此行任務的背景。
他記得在他手邊雜亂的筆記本和備忘錄中，中國領導人的照片不久前還被台灣的報紙稱為「共匪」，想來十分有趣。他更認真累積、吸收這些資訊，慢慢揣摩台灣人的心理。同時，他也與當地的中間人建立了接觸管道，準備下一次行動，以找到一個有效進入台灣市場的好方法。為了達成此一任務，他必須對相關交易的地點、習慣和歷史有精確而深刻的認知。他焦急地評估這個任務成敗對他的重要性。
一天早上，阿貝沙與台灣某些人深談之後，漫不經心地玩弄著一面小小的國旗：一枚有著十二道光芒的白日，在紅地藍天之上。藍色代表民主，白色象徵人民的活力，紅色則表示民族主義的犧牲與奉獻……。他笑了。
台灣是個富有的國家──它的ＧＮＰ與歐洲某些國家相當，遠超過中國；解除戒嚴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政府的優先考慮是擁有防禦與嚇阻能力。台灣需要武器，而阿貝沙可以提供。
幾天之後，他抵達了台北，這時颱風剛過境。他立即進行一連串的會晤，除了拜會此行原已敲定會面的人，也要面見一些他必須說服的人。在與海軍將校的幾次會晤後，阿貝沙確定了他的直覺判斷：台灣海軍裝備落後。船艦過時老舊，數量也不足。海軍需要的不只是潛艇，他們更需要足以重創中共艦隊的巨型艦艇。他在發給巴黎的第一份意義正面的備忘錄中，如實地反映了這個情況。
接下來的幾天，阿貝沙抽空見了中間人──以後可能用得著的說客，一些軍官和專家。阿貝沙終於要赴他第一個重要的約會：與一位海軍將領會面。這個會晤極為重要，該將領是台灣海軍建軍計畫──光華計畫的主事者之一。阿貝沙對這個約會做了比之前所有約會更周全的準備。過去的這幾天，他一面重覆著相同的論點，一面聽取對方的看法，因此完成了這個重要會商的所有準備工作。會面地點是在一棟軍方的大樓中舉行，除了那位海軍將領之外，有一位大概是通譯的年輕小姐，另外還有兩位身分不詳的軍官。其中一位看來比較焦躁，一副充滿草藥商味道的臉孔，不時吸一大口氣。
「中共的軍力遠遠超過你們。」阿貝沙以挑釁的方式開始。
將領們無動於衷。阿貝沙繼續說：「這也是為什麼對你們海軍來說，能以火力壓制住所有攻擊性艦艇和企圖越過海峽的登陸艇是非常重要的事。台灣海峽並不寬，是可能受到有效控制的。因此，海軍必須擁有世界最好的軍艦。」
海軍上將揚起眉毛並回答：「是啊。所以我們已經向韓國造船廠訂購了蔚山艦和配有飛彈的巡邏艦。」
「請便，請便，將軍。我是否應該提醒您，數量並不能取代品質呢？你們很清楚我們有能力供應相當於韓國造船廠所承建的舊式巡防艦，建造時程一樣快。不過，特別的是我們的造艦局特別將海軍巡防艦做了革命性的改造，艦上有更多電子作戰系統設備，當今世界上還找不到可堪比擬的艦艇。一艘這樣的艦艇相當於幾艘傳統艦艇。」
翻譯似乎多花了一點時間翻譯阿貝沙的建議。將軍向她提出了一些問題，她小心地回答，然後雙方開始交談，好像阿貝沙根本不存在。在將軍最後一句慧黠的回答之後，她用手遮住嘴，以免自己笑出來。上將轉向阿貝沙，好像才又想起了他的存在，以勉強生硬的表情回應他：「阿貝沙先生，你們的軍艦要怎樣對付數百艘來襲的敵艦？台灣海峽有些地方只有九十海浬寬呢。」
「它們會有效阻止攻擊，」阿貝沙冷靜而堅定地回答。「此外，恐怕你們一點選擇都沒有。如果你們不使用最好的軍艦，在這個海峽形成防線，你們只能在陸地上拒敵。」
「你們的隱形軍艦在哪裡？有人告訴我它們根本還沒造出來。」上將的回答顯示阿貝沙的前置作業已經奏效。
「我可以邀請您到法國，您可看到整個細部計畫。您也可以在沙烏地阿拉伯看到我們的上一代軍艦。這些訪查可使您親身了解到我們海軍武器系統的效能，並具體瞭解貴方得到這類型軍艦的優勢，特別是在反潛和反封鎖作戰方面。」
上將起身，結束了談話。「我們再談吧。非常感謝您的光臨。」
阿貝沙離開這個沒有個性的辦公室，由一位沉默的副官陪他到停車場，他知道自己已贏了一著。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覺得自己確實已讓這位海軍最重要的領導人心裡起疑。他發現他的網絡確實奏效，訊息來自優秀的中間人。第一著棋已經下好了。
台北夜幕低垂。阿貝沙把最新進展知會他的主管之後，要司機讓他在華西街夜市下車。他難得想閒逛一下，讓工作一整天的頭腦得以休息。他穿梭在女算命仙和無數沉醉於奇怪遊戲的賭徒之間，在各式各樣的小販商家和檳榔西施之間。阿貝沙還在想接下來要跨越的步驟，以得到海軍的合約。首先，必須打聽海軍與韓國的合約進度，並取得更多相關情報。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合約，但他剛剛才獲得確認，他得確切知道談判進行到哪裡。其次，如果還有時間，必須擬一個阻止該案進行的計畫，但這個部分並不是他的工作。他還得弄到光華二號計畫，以對這個載明海軍迫切軍事需要的建軍計畫，做出最好的回應。他也應該嘗試嚴肅評估在台灣行政、政治和外交等方面對於軍購案件特有的限制。當他沉浸在思緒中，不意撞到一個麥克風斜掛在肩上的賣藥人，他正在剖開一條黃色的大蛇，同時向過路人吹噓他的藥混了蛇血是如何滋補養身。阿貝沙略感噁心，好不容易回到車上，要司機載他回旅館。
往後幾天，阿貝沙努力蒐集資料，設法增加往來聯繫，多認識了十幾人。他和對方以英語交談，有時則有翻譯陪同，因為由對方直接以中文講述，意思更能精確表達。
他因此知道某些海軍高級幹部素有大胃口的令名。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訊息。
在這第一次停留台灣的最後幾天，阿貝沙終於見到了錢大爺──不能錯過的畢傑。
阿貝沙本來就得勻出一些時間，處理他此行任務中的財務部分，想像可行的匯兌安排，以便回到巴黎之後提出適當的解決方案。他把這個約會安排在離台之前。
「你們的船舶生意談得如何？」畢傑問。
「您說的是什麼船？」
「潛水艇。你們想要賣給他們潛水艇，不是嗎？」
「也許是。但是我們的外國競爭者在這個案子上已領先甚多。他們沒有相同的水面船艦。」
「是享有盛名的巡防艦？」
阿貝沙在回答前稍稍停頓，盯著畢傑，然後進攻：「我可能需要您幫忙。」
「隨時候教。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您可以幫我在貴行開一個台幣帳戶。」
「以您的名義？」
「是的。」
「您知道，不是居留本地的人，是禁止開這種帳戶的。您住在東京，不是台北。」
「我當然很清楚，但是我沒別的選擇。我必須盡可能小心掩飾某些費用支出。」
「您準備好要和海軍談判了？」
「我們實在瞞不過您。」
「合約的總額會是多少？」
「至少一百億法郎，或者更多。」
畢傑吹了一聲口哨，表示稱讚。這個數額是法國年度武器訂單總額的三分之一強。他約了阿貝沙第二天早上在興業銀行見面，填寫開戶的必要文件。只要某些金額，規定就可以退讓，也不妨隨機應變……。
阿貝沙猛然回想，他已經在台灣待了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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