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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巴黎,2002
年 9 月 13 日
如果要我描述我面前這個人,我會說這是一位氣質不凡的人物。他的經歷、他的個性,在在都不尋常,連他的言談舉止、日常的小動作都透著心機和趣味。
我不想寫這些東西,倒不是故弄玄虛,而是這樣做既不夠慎重,也不被允許。
不過,我倒可以稍微談談周圍的環境。這是一棟位於十六區的奧斯曼式(編按)樓房,這樣的樓房在第八區、第十七區都看得到。一具不起眼的對講機、舊式的柵欄式電梯、五層樓、還未按鈴就自動打開的精縫皮墊大門……,幾乎讓人以為這是六○年代偵探片的片頭。
但是,這個人的身分、真正的職業、我們的會面方式、他要見我的真正理由──這些都不能說破,為我牽線的朋友再三叮囑,要我務必保密。
這場遊戲我是再熟悉也不過的了:我擔任過幾年的預審法官,之後轉入政界,最近成為執業律師,在每個階段我都遇過一些所言真假難辨的人物,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挺身而出的目的究竟何在。我聽過不少的假秘密和真謊言,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並沒有讓我因此憤世嫉俗,倒是讓我在各種場合都極為審慎。這類遊戲裡頭總是難免有某種操縱存在,因此,即使你自認為很有經驗,也夠有自覺,有時還是不免栽跟斗。在我記憶裡就不只一個例子。不過,我這個人很好奇。「好奇之人」有時候是對預審法官的雅稱,這個稱呼對我還滿合適的。
「儘量坐得舒服點。」他指著一張品味不怎麼樣的橘紅長沙發,對我說,「今天晚上說不定很長……」
晚上?我心中一驚:下午才過了一半,他早早找我來,只是為了講一個我完全莫明其妙的故事?一個公司高階主管的告白?媒體已經登過的「新發現」?我暗自嘆了一口氣……
他咬著一根已經熄了很久的雪茄,但強烈的氣味仍充斥屋內,微微令人作嘔。
他猶豫著。
「我本來沒想過要和你見面的,如果你現在不是律師的話……」他終於還是決定開口。
「為什麼?您怕法官?」
「是的,有些法官。如果事情對我不利,您願意為我辯護嗎?」
「你知道,我在了解發生什麼事之前,很難答覆您。」
他又閉上嘴,陷入看似永無止境的沉思中。他的眼光先停留在我身上一陣子,然後消失在過於繁複的天花板線條中。
我不急。他要我來,絕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他沒什麼好說的……。我常有這樣的經驗:對方處在一種不惜豁出去、和盤托出的關鍵時刻,在沉默中最後一次權衡利弊得失: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他在前一晚無疑已重複過好幾次他想要說的話,他無法決定什麼是不該越過的界線──至少,無法決定當下要越過的界線。可是,他面對最後一個橫在眼前的障礙,內心正在做最後的掙扎,就在我面前。這種掙扎可能轉為尷尬的拒絕,甚至是內心驚慌的開始……。
經驗告訴我,在這個時候什麼都不能做,我也必須克服焦躁與不安:他必須獨自跨越這個關卡,我表面上無動於衷,其實藏著深深的好奇。我盡量不影響他,不要讓他有任何煩躁不安,好讓他能毫無所懼,在自然的氛圍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信任並不是建立在某種關係上,也不是靠說理或論辯可以建立起來的,而是一種幾乎本能的存在。
這個人信任我。
他的神色猶豫而懷疑,讓我在他還沒開口前,就已經決定信任他。我不用擔心會浪費一個晚上了。
他終於開始說話。「我要向您說的,將使我們的國家付出幾十億法郎的代價。這並不是法國第一件這類案子,不是嗎?我知道你是行家。……但是我要告訴您的故事,到今天為止已斷送了十幾條人命。我希望自己不是下一個。您懂我的意思吧?」
「我了解。」他口氣之冷靜,讓我不得不肅然以待。
「法國是全球第三大武器出口國,這件事對於這個人權宣言的祖國來說,到底是不錯的。」他語帶諷刺,補上一句,等著我的回應。
我沒說話,他於是繼續說:「我猜您也知道所有武器買賣的契約都有佣金。」
我還來不及表示同意,他又說:「如果要賣武器到非洲或中東,而不付錢給該付的人,請您告訴我,這種事行得通嗎?不過,問題不在此,因為大部分的國際工業集團都做同樣的事──付錢。即使最愛搬出上帝名號講大道理的美國人,也會做同樣的事。我擔心的是,法國人做得太過火,以致成了醜聞,而最不堪聞問的醜聞則是佣金回流到法國。﹂
我舒展笑顏,鼓勵他繼續。
「假設一家法國企業要賣武器到某國。全部的契約款是一百億法郎,但是要付給這個國家的軍方或政治人物的佣金,將近原價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二十億法郎。這家企業並不是直接支付佣金給他們交涉的對象,而是由一個或幾個這家企業習慣合作的中介管道處理。到此為止,一切都很正常。﹂
我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並不太懂他所謂的「正常」究竟是指什麼。他接著說:「好吧,『正常』……是我自己的用語。有些事情要繞一大圈,若是對於簽訂契約有影響力的企業高階主管或政治人物要求分一杯羹時,就會形成部分佣金的回流。這就是所謂的回流佣金(rrocoms)。在我們的案例裡,不乏企業老闆自己和幾個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要求秘密支付一、兩百萬法郎。這筆款項會由神秘的中間人匯入外國的匿名帳戶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我將和你談的案子裡……
「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聽到一位本案主角向我傾吐秘密。恕我不能透露這位主角的名字。這個秘密使某些位居要津的政治人物──包括右、左兩派──及重要工業集團總裁,透過市井耳語而臭名遠播,這個案子讓一個政府政權轉移、十多人被起訴,然而,這在法國卻幾乎是個機密。
「這個案子就是眾所周知的『台灣軍購案』。」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洩漏「雪茄先生」的名字,也不能提供一些可認出他的線索。
我也不能說這其實是把兩個、甚至三個人綜合在一起……,或者「他」是個女人?
從列支敦士登的瓦杜茲到台北,從銀行家舒適的大辦公室到軍火商隱匿的小辦公室,我在長期調查中見過本案的要角,但我只能列舉那些可以說出來而不致陷其於險地的名字。
我在此必須事先聲明:我所提的問題是所有法國人都有權提出的,但是我並沒有得到所有的答案,除非解開所有當權者一直堅持反對解密的國防機密。
不過,我的調查結果已經大大超過我在報上讀到的一切報導,而且有可能揭開這個不法世界的神祕面紗,揭開一段迂迴曲折、關係異常複雜的醜聞。
因為還沒解決的問題是如此重要而嚴肅,我必須儘可能點明;我希望本書所引起的司法迴響或新聞回應,可以說明這些問題應該早在一、兩個世紀前就得到解答……。我提出的假設都是在法律許可的範圍之內;如果假設不能成立,我就讓讀者自行判斷。
這個與雪茄先生共度的夜晚真的很長,非常長。
我走出他家的時候,夜已深沉。我頭昏眼花。為了整理思緒,我在巴黎一家大啤酒屋中獨自用餐,我喜歡這些餐館不大有特色和輕鬆隨和的氣氛。
我不想講話──何況,我可以跟誰談呢?我腦中閃過一些有趣的念頭。我把一般老百姓的薪水與雪茄先生故事裡如流水般花掉的幾十億法郎相比,腦中也閃過一些憤懣。我想到生命──這個脆弱而獨特的東西。我不是宿命論者,也不迷信,但這時候我卻不得不這樣想:這個故事在這個節骨眼落到我身上,也許並非偶然。
「您看起來心情不大好,法官先生。」這位服務生我認識很久了。
「我已經不是法官了,您知道的……。」
「對不起,我不常看報紙。」
這句話讓我不禁莞爾。我點了第二杯濃縮咖啡。他把咖啡擱在我面前,我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告訴我,您要多少錢才會快樂?」
他很認真地想著:「我不知道耶。五十萬法郎吧?有了這些錢,我可以在家鄉不列塔尼半島買一棟小屋。」
五十萬法郎?在這個案子中,連小費都不只這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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