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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用黏土重新塑造一樣
就像用黏土重新塑造一樣
在發展智慧的同時，我們也需要有規律。
規律是什麼？就是培養慈悲心。
達賴喇嘛在菩提伽耶碰見那個盲人幾天之後，我和往常一樣在西藏寺院二樓的小型餐室中用餐。達賴喇嘛所有的隨行人員，包括私人辦公室秘書到安全侍衛全都在這裡用餐。幾乎每個晚上這裡的伙食都是傳統的西藏食物：簡單的餃子與蔬菜麵條湯。
我開始喝湯時，丹增多吉沙多查醫生坐到我身邊的座位上。兩年前我們在史匹提（Spiti）第一次碰面，那是達蘭薩拉北部，一個古老的西藏地區。個子高瘦的丹增醫生出了名的熱情親切。他永遠是一副內斂深思的學者風範，說話的語氣總是深思熟慮，慎重謹慎的。他一向獨來獨往，但偶爾又會讓人很驚訝的合群友善。
我問他那個盲人，來自西藏的拉巴撒申利的狀況。
「我收到聖上的口諭了。」丹增醫生告訴我，「但是在我有時間要去為他做檢查時，有人來告訴我一個消息。一個年輕的藏人，來自南印度的哲蚌寺，想要把自己的眼睛捐給他。」
我停止喝湯，四處看看房間中有沒有人聽到這句話。但是沒有人注意到。
「是的，真的很驚人。」這位在哈佛受教育的醫生說，「以前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捐贈眼睛，有的，都是死去的人捐贈的，但從沒有活人捐贈的。」
「這兩個人有親戚關係嗎？」我停頓了一下問道。
「他們在鹿野苑朝聖時碰到的，就在一起搭火車到菩提伽耶之前。他們彼此才認識了幾天而已。」
「你見過那個年輕的盲人了嗎？」我問道。
「見過。我到西藏朝聖團住的營帳去了。就在寺院後面，大概有兩三百個人住在帆布帳棚裡。他們都想辦法越過喜馬拉雅山，來到尼泊爾，然後賄賂邊境巡警讓他們進入印度。那個盲人跟八九個人住一頂帳棚。我在那兒的時候，他的媽媽一直哭個不停。」
「你檢查他的眼睛了嗎？」
「沒有，沒辦法。光線太暗了，我什麼儀器也沒有。」
「你跟他說那個和尚的提議了嗎？」
「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我告訴他首先要做一次徹底檢查，這樣我們才知道他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兩個人還要檢查一下是否相容，這樣的移植手術是否行得通。」
我繼續開始喝湯。增丹醫生看著自己眼前那一碗麵，他只吃了一點點。
「那個盲人告訴我，有關捐贈眼球的事他想了很久很久。」他繼續說，「當然他非常感動。但是他說最後他還是拒絕了。這些年來他已經吃了太多苦頭，想到要讓別人也遭受同樣的痛苦，他實在承受不了。」
增丹醫生告訴我說第二天他去了營區，找到哲蚌寺的和尚居住的帳棚。他想要見見那個願意捐贈眼球的哲潤唐普（Tsering Dhondup）。那個和尚不在。
「昨天，我去見聖上時跟他說了這個和尚提議的事情。」增丹醫生說。
「他的反應怎麼樣？」
「這是我一生當中最珍貴的時刻。」增丹醫生靜靜地說著，「就在我把這件事情說完之前，我已經感受到從他內在深處散發出強烈的同理心與慈悲心。這是真真實實的感受，幾乎就像是實體一樣。但是他什麼也沒說。我的眼睛中充滿了淚水，以前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慈悲心如此強而有力，支配著我，沁潤著我。」
慈悲是達賴喇嘛一再重複強調的主題。每次聽他演講或講課時，他總是會花上一點時間繞著這個主題打轉。我也知道每天早晨他都會做有關慈悲心的靜坐冥想的功課，過去這半個世紀來從沒有一天荒廢過。
在一次訪談中，我請達賴喇嘛說明他是如何鍛鍊慈悲心的。那卡德跟平時一樣隨侍在側。
「慈悲心是一種關懷之心，關心別人的困難與痛苦。」達賴喇嘛說道，「不只是關心家人與朋友，還要關心所有的人。敵人也一樣。好，如果我們認真分析一下自己的感覺，有一件事就會很清楚了。如果我們只想到自己，忘掉其他所有人，這樣我們的心就只佔據了一個小小的區域。在那個小小的區域裡，一點點小問題都顯得像天一樣大。但是當你發展出對他人的關懷時，你就會了解，別人跟我們一樣，他們也希望幸福快樂，也期望心滿意足。有了這樣的關懷心，你的心靈就自然開闊起來。在這個時刻，你自己的問題，就算再大的問題，都會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結果呢？你的心靈變得非常平靜。所以，如果你只想到自己，只關心自己的幸福快樂，結果就是更不幸福快樂。你會變得更焦慮，更恐懼。
「這就是我認為的慈悲心的效用：如果你真的想要真正的快樂，那麼無論你用什麼方法來達到這個目的都是值得的。而最好的法則是：當你為他人著想時，你是第一個獲得最大利益的人。」
我問達賴喇嘛是如何理解慈悲心的？
「在三十二歲時，我對慈悲心有了突飛猛進的體驗。」他告訴我，「一九六七年，我跟隨一位大喇嘛學習寂天菩薩的生活方式。從那時候開始，我閱讀也思考有關慈悲心的事。我的頭腦開始集中在這個方向，我感覺這是一種很強的力量。通常我一想到慈悲的意義與利他主義的好處時，眼淚就會流出來。」
他轉向那卡德說了幾句藏語。那卡德翻譯道：「根據他個人的理解，從那時候開始，他就開始不斷的發展慈悲心。當他冥想到慈悲時，有時心中會充滿了喜悅與感恩。他心中會有很強烈的關懷別人的感受，同時有一點哀傷的感覺。」
「一九六七年之後，你在發展慈悲心上是否還有過什麼樣的轉折點？」我問達賴喇嘛。
「一直持續不斷。」在跟那卡德說藏語之前，他以英語回答著。
「一九八○年代末期，聖上感到越來越強烈的慈悲心。」那卡德翻譯著，我注意到達賴喇嘛似乎不太願意直接跟我說明自己心靈成長的過程。或許他很擔心給人一種自吹自擂的感覺，透過那卡德來做說明顯然讓他比較舒服。
「從那時候開始，你的心中就更容易產生慈悲心了？」我問道。
「是的。」達賴喇嘛說道又加了幾句藏文。
那卡德開始翻譯：「有一件事：在我發展出慈悲心的真正體驗之後，經常會有一段時間……」
「信念，這樣講更適合，」達賴喇嘛插嘴道，「我不能說真正體驗，而是一種很強的信念。」
「會出現這種強烈信念的徵兆，」那卡德繼續說，「只要他反省或冥想到慈悲時，就會產生很強烈的情緒波動，不論是在私下研究或當眾演講時，都會讓他熱淚盈眶。當聖上思考到最重要的有關慈悲的闡釋時，也會引發強烈的情緒反應。」
「我想這個強烈的信念或強烈的情緒實際上給了我更多內在的力量。」達賴喇嘛解釋道，「所以當我面對問題或苛責時，譬如有時來自中國毫無道理的苛責批評，當然，有時候會有點小小的氣惱……」
「然後，他就會對他們產生慈悲憐憫之心。」那卡德翻譯著，「他會很遺憾他們沒有積極的跟他聯繫。但是他的情緒，儘管其中也有負面的感受，最終還是積極正面的成果。另外一件事：聖上想要強調一點，他發展出來的慈悲心是來自長時間的修行鍛鍊。」
「很辛苦的鍛鍊。」我附和著。
「不太辛苦。」達賴喇嘛說著，「我想每天早上，我會花大約五分鐘時間省思慈悲。一些是靜坐冥想，一些是解析式的冥想。當然，每天早上我會重申利他的許願。在那時候我會反省慈悲，背誦一些經文，直到我達到一種強烈感應的狀態。
「至於對於空無的理解也能夠幫助我們發展慈悲心，毫無疑問，那一定會強化慈悲心。」達賴喇嘛說著用右手的食指在空中點了好幾下。
那卡德仔細的說明著：「空無的觀念讓我們了解到最終的實相，幫助我們感恩互為因緣，相互依存的智慧—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則。基本上我們都是互相有關聯的，這讓我們心懷感恩。因為有著互為因緣的基礎，對於他人的痛苦我們就會產生同理心。有了同理心，有了移情的作用，慈悲心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對於他人的痛苦我們發展出真正的同理心，就會幫助他們減輕痛苦。因此同理心能強化積極正面的感覺，就跟慈悲心是一樣的。」
同理心與慈悲心，智慧與法則，這是達賴喇嘛修練的兩根支柱—也是我們需要知道的關於心靈成長的所有智慧。他常常用比喻或說明來強調這兩個中心點的重要性。就像一隻鳥需要雙翅才能飛翔，一個人只有智慧卻沒有慈悲心，就像一個孤獨的隱士茫茫然生活在山中。一個有慈悲心的人如果沒有智慧，也不過就是個可愛的傻瓜。兩種品質都很有必要，而且互相支援強化。一旦我們明白我們都是互相有關聯的，對於他人的問題與困難就很難不感受到慈悲心。一旦有了慈悲心，就能窺知互為因緣與虛空無形的永恆真理。
達賴喇嘛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過了一段時間，他轉向我，眼睛看著我。「我想有一件事我很確定。」他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慈悲與空無這兩個主要的修行原則是……」然後他又說起藏語了。
那卡德翻譯著：「聖上很肯定的認為：如果你靜思冥想空無與慈悲，只要你花了夠長的時間做這樣的努力，聖上確信，日復一日，你會獲得確實的利益。你的整個人生態度都會改觀了。」
「我想這兩個修練法則非常聰明……」達賴喇嘛又停頓下來，並不滿意「聰明」這兩個字的涵義。他看著空中，雙手交迭在眼前，「我想應該是……很有效。能夠理解空無的概念會讓一切柔軟，然後慈悲心會重新塑造新的形狀。」說到最後，他把雙掌一合。
「就像用黏土重新塑造一樣！」那卡德自動加上。
「關於慈悲心的所有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根據我自己的經驗來說。」達賴喇嘛繼續說，「我把我的經驗告訴別人，與他們分享我的感覺，然後別人會了解：這是真的，活生生的事情。否則許多人只會以為佛家所謂『天堂』這樣的地方，只是理想、概念，而非活生生的……」
「就好像在說神仙故事一樣！」那卡德翻譯著。這時達賴喇嘛前後搖晃著椅子，全身又笑得皺成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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