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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第一章 戰爭與勝利
我珍藏了一張祖父老約翰‧薛尼‧馬侃（John Sidney McCain, Sr.）和父親小約翰‧薛尼‧馬侃（John Sidney McCain, Jr.）合影的照片。這張照片攝於泊在日本東京灣（Tokyo Bay）的美國海軍潛艇「海神號」（USS Proteus）船橋，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才幾個小時。他們爺兒倆剛在艇上一間小艙房碰頭、談話，即將各自奔向不同目的地。孰料，合影之後，他們爺兒倆也天人永別，再也不復相見。
儘管父子兩人面有倦容，你可以看出來，他們很高興能聚首敘敘。祖父很疼愛他的子女，家父更是對祖父崇拜有加。家父雖然摯愛我媽媽，但有一回家母問他，是否愛祖父遠勝過愛她？他很簡潔地答說：「是的。」
他們爺兒倆聚首那一天，家父 34 歲，擔任潛水艇艇長，剛率領麾下押著一艘投降的日本海軍潛水艇回到東京灣。海軍上將賀爾賽（Halsey）倚為左右手的祖父，剛卸下賀爾賽麾下一支戰績彪炳的快速航空母艦特遣隊的指揮官職務，當天上午還登臨美國海軍軍艦「密蘇里號」（USS Missouri）參加日本投降典禮。在受降典禮的一張歷史鏡頭照片裡，可以看到家祖父低著頭站在第一排觀禮軍官行列裡。
祖父起先並不想參加受降典禮。他在聽到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後，立刻請求上級准許他回家。
祖父告訴賀爾賽：「我根本不在乎觀禮，見證日本人投降。我只想趕快離開此地。」賀爾賽告訴他：「你或許歸心似箭，但是還不能回家。戰爭結束時，你是這支特遣艦隊指揮官，我要讓歷史正確記下這一筆。」賀爾賽將軍在回憶錄裡，形容家祖父掉頭回他的旗艦時，嘴裡一路咒罵抱怨。
就絕大多數旁觀者的見證，祖父和別人一樣，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時雀躍歡喜。他一聽到日本宣布投降，立刻命令旗艦上的醫官打開醫用白蘭地，傳令大家浮一大白慶賀。他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有時幽默卻帶著幾分尖酸刻薄。在預備出席受降典禮時，他對一位朋友說：「如果你看到麥克阿瑟讀受降文書時兩手抖顫，那可不是情緒激動，而是因為在菲律賓碰上太多混血女郎啦！」
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投降後的頭幾天，少數日本飛行員或許是未接到命令，也或許是不願相信此一惡耗，偶爾還會有幾架日本軍機對祖父指揮的特遣艦隊發動攻擊。他指示戰鬥機飛行員，如有敵機來犯，一律立予擊落，然後加上一句：「盡量客氣一點喔！」
幾位親近的副手感覺到老爺子似乎不太對勁。祖父非常倚重的作戰官約翰‧塔克（John Thach）海軍中校，很關心他的健康情形。塔克進到祖父的艙房，問起他是否不舒服。塔克多年後回憶起當時的對話，祖父說：「日本投降，對我們大家來講都是一大震撼。我像少了什麼似的，現在不知道要做什麼！我懂得作戰，可是現在卻懷疑自己是否可以放輕鬆。我真是沮喪極了。」
然而，上了「密蘇里號」，他已經全然放鬆。他在艦上到處穿梭，與朋友打招呼、逗趣，可以說是受降典禮上最活躍的人物。他對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海軍上將尼米茲（Nimitz）宣布，他發明了三種新的雞尾酒配方，分別以他的特遣艦隊在戰況最烈的最後幾個月，所遭逢的日本軍機型號，取名為「朱萊」（July）、「姬兒」（Gill）和「澤可」（Zeke）。他說：「每一次你喝著，就可以說：『幹掉朱萊』，或是『幹掉澤可』了！」
祖父和父親當天分手後，就啟程回位於加州柯羅拉多（Coronado）的家。他在動身前，對麾下部屬發出最後一通電文，宣布： 在我服役的最後一年，能與戰功彪炳的快速航空母艦並肩作戰，我深感欣喜驕傲。戰爭與勝利，讓我們生死榮辱與共。各位回到承平時期，若能與戰時一樣頻頻告捷，我現在就等於是向十一萬名未來的百萬富翁致詞。再會了，弟兄們，願主與你同在。
馬侃
四天之後，他回到家。祖母凱薩琳‧瓦克絲‧馬侃（Katherine Vaulx McCain）次日安排了一個接風宴，邀請鄰居及海軍裡一些還未復員回家的友人眷屬做客。祖父站在賓客擁擠的客廳裡，報告受降典禮的經過；在場有些女眷因為丈夫淪為日軍戰俘，也急著向他打聽夫君何時可望獲釋歸來。他很禮貌地逐一回答賓客，似乎很高興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
有些賓客記得，注意到祖父似乎不像平常那樣熱情洋溢；他們認為，可能旅途勞累吧，也可能是作戰良久，積壓了太多的倦困吧！
宴會進行當中，家祖父轉身向祖母表示，覺得不舒服，話聲剛落，他就倒地！來賓當中有位醫生立刻蹲下來替他把脈，卻找不到祖父的脈搏，抬頭向祖母報告：「凱蒂，他走了。」
祖父享年 61 歲。他在打完美好的一仗之後，與世長辭。海軍軍醫判定他「由於最後數個月作戰壓力導致倦乏至極」，心臟病猝發而死。賀爾賽的參謀長卡涅（Robert Carney）將軍相信，祖父稍早在海上就已發作過一次心臟病，但設法隱瞞住病情。照卡涅的說法，祖父「曉得來日不多，但是不撐著回到家，不肯倒下」。
祖父在受降典禮結束後，立刻趕到「海神號」會兒子。太平洋美軍潛艇部隊指揮官在艇上作東請吃午餐後，爺兒倆就借一個艙房講些悄悄話。家父 30 年之後接受海軍口述歷史計畫訪談時，簡短地敘述父子倆最後的會面經過。祖父外表如常，家父沒有一絲理由擔心老爺子的健康。家父回憶說：「可能除了家母之外，我是最了解他的人。在我看來，他身體棒極了。他言談之中也沒有透露出身體有病的跡象。不料兩天之後，他就心臟病發，撒手人寰。」
他們爺兒倆最後的談話還說到什麼，大家都不知其詳。就我所知，家父除了對海軍口述歷史計畫透露這段談話之外，從來沒對別人提過。除了敘述祖父外表健康，無異常人之外，他對訪談人員只提到，祖父表示能為原則和國家捐軀是最光榮的事。
《紐約時報》與全美各大報紙都在頭版登載他與世長辭的消息。祖母接到全美最高軍、民長官致唁慰問，如杜魯門總統、麥克阿瑟將軍、尼米茲將軍、賀爾賽將軍等等都致電問候。海軍部長佛瑞斯塔（Forrestal）也致函表示「全體海軍共悼斯人」辭世。
佛瑞斯塔和海軍軍令部長金恩元帥（Fleet Admiral Ernie King）在華府主持隆重的葬禮之後，祖父安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當天執紼的官員有瓜達卡納爾（Guadalcanal）、戰役陸戰隊指揮官范德格里夫將軍（Alexander Vandergrift）和海軍官校校長費奇中將（Aubrey Fitch）。祖父還被追贈為四星上將。
家父接到惡耗後，立刻兼程回國，但仍趕不上參加葬禮。家母由華府回家，再到聖地牙哥機場去接他。此時家父陷於極深的痛苦，花了好幾年工夫才走出哀傷。他對家母說，沒趕上葬禮也好，「否則我一定承受不了」。
然而，祖父生命行將劃下句點之前，有一件事卻沒有人提及。有關家祖父逝世的一切報導，以及當代人物對他的一切悼文，都沒有提到戰爭結束前一天，造成祖父交卸特遣艦隊指揮官職務的那件事故。
還不到三個月之前，祖父奉尼米茲上將之命，接任第 38 特遣艦隊指揮官，當時的第三十八特遣艦隊奉命對進擊沖繩的美軍部隊提供空中火力支援，它幾乎轄有整個第三艦隊的兵力。接篆後一個星期，祖父和賀爾賽將軍接獲偵察機的報告，指出沖繩南方有一個熱帶低氣壓，而這個熱帶低氣壓迅即發展成為颱風。
艦隊氣象官收到這個六月颱風報告時，建議賀爾賽不要移動艦隊。但是，賀爾賽擔心颱風會逼他往西移動，以致進入駐紮在中國大陸的日本飛機攻擊航距之內，遂下令特遣隊往東南方移動，企圖繞過暴風雨。祖父此時在旗艦「香格里拉號」（Shangri-La）上，接奉指令後大為不解，轉身問美聯社戰地記者歐瑪雷（Dick O弸alley）：「賀爾賽究竟搞什麼，難道要攔截另一個颱風不成？」他指的是 1944 年 12 月某個颱風來襲，賀爾賽當時的指揮調度，使得兩艘驅逐艦沉沒的事件。據塔克的說法，祖父當時建議艦隊採取與尼米茲將軍同樣的作法，避開暴風的航向，但是賀爾賽堅持另一航向，後來致使船艦不能全身而退。
事隔不到 6 個月，6 月 5 日凌晨一點鐘，賀爾賽接到一艘兩棲作戰指揮艦的最新報告，發現颱風已經向南方海域逼近，艦隊不可能安全避開暴風範圍。賀爾賽企圖改變航線，由東南轉向西北方前進，避開颱風，使得麾下特遣艦隊指揮官大吃一驚。
凌晨四點鐘，克拉克（J. J. Clark）艦長發訊號給我祖父（賀爾賽將軍已經把艦隊急馳至安全海域的戰術指揮權交付給祖父），指出目前的航線將使特遣隊直接進入暴風圈中。幾分鐘後，克拉克又發出訊號：「我若轉向 120，即可躲過暴風中心。請指示。」
祖父請示賀爾賽，他建議不要改變航線。祖父旋即發訊號給克拉克，要求報告颱風眼的位置及相關資訊，然後指示克拉克自己拿主意做最佳判斷。祖父和賀爾賽、克拉克分別溝通之後，只有幾分鐘時間思考，之後毅然決定不聽賀爾賽的意見。然而，這幾分鐘卻是要命的關鍵。克拉克發出訊號請示之後 20 分鐘，才得到祖父准許他自行裁定的命令，可是克拉克的艦艇已經躲不掉暴風雨的肆虐。
克拉克麾下並沒有船艦沉沒，但是多數受到損傷，其中有四艘航空母艦受損，損失 142 架飛機。六名官兵落海溺斃，另有 4 人受重傷。
第 38 特遣艦隊在沖繩外海恢復作業之後數天，祖父和賀爾賽奉召出席 6 月 15 日的調查庭。調查庭認為，艦隊碰上颱風的直接原因是賀爾賽下令變更航線，以及祖父拖延 20 分鐘才下指令給克拉克。
海軍部長佛瑞斯塔接到調查庭報告後，預備把賀爾賽和祖父同時解職。但是，金恩上將勸服佛瑞斯塔，若是把賀爾賽解職，對海軍、對全國的士氣，都是難以承受的重大打擊。
兩個月之後，祖父奉令交出指揮官職務。
今天的海軍職業軍官是個很小的圈子，當祖父與父親爺兒倆服役海軍時，更是一個更小的圈子。可是，我直到許多年之後，讀到波特（E. B. Potter）撰寫的賀爾賽將軍傳記裡，有關這場 6 月颱風的記載，才曉得祖父海軍生涯劃下句點是為了這樁事故。
家父從來沒跟我提及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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