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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第十二章 台灣（書摘）
中國／台灣政策之爭
我在國家安全會議任職約六個月之後，雷根總統的國家安全會議顧問艾倫來找我，說他們想派我到台灣。艾倫說：「我們想派個適當的人到台灣去。情勢發展並不順利，你是政府能信賴的人，在台灣也有好名聲。」我產生了興趣。一方面是因為艾倫涉嫌接受亞洲人士的禮物，風風雨雨，國家安全會議開始喪失影響力。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喜歡終於能夠獨當一面，不必再在一個運轉不是很順的大機器裡，當個小齒輪。
台灣方面的情勢並不太好，一年半前，美、中建交，使它失去了主要盟國美國的正式外交承認，甚且在戰略上和象徵意義上都極重要的美軍協防部隊也全撤走了。而且，島內反對運動在美方降低雙邊關係之後，亦聲勢大張。
在大陸關係上面，台灣有一股戒慎警懼、不太有信心的感覺。當它望向美國，實在沒把握能得到什麼樣的支持。跡象很明白，北京佔了上風。有關出售先進戰鬥機給台灣的討論，雖然可能影響北京放低姿態；事實上，北京體會到可以多加利用美國境內親中團體，以及偏袒中國的國務院，已在對美國施加壓力，要求美方限制對台灣軍售。即使是﹁台灣關係法﹂重申美國有必要提供武器給台灣防衛之用，它也未必堅若磐石。「台灣關係法」有一條條款，明訂本法之執行需視台灣人權是否有進步。一九八○年代初期的台灣，仍然認為與中國大陸處於內戰狀態，因此依舊處於戒嚴統治，本質上還是以國民黨獨尊的一黨專制。國民黨視安全重於民主，因此在美國對台斷交後，暫停國會選舉，此舉使反對運動益發振振有詞。
蔣經國政府特別擔心「上海公報」十周年時，美、中談判會出現什麼結果。自從一九八一年秋天，中方就對美國施壓，要求美方同意訂出終止軍售台灣的日期。
中國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試圖強迫美國承認，在一九七八年建交前夕，卡特政府承諾要終止對台軍售。我到了國家安全會議上班，頭幾個月裡和另一位中情局官員，翻箱倒櫃在國家安全會議和卡特圖書館蒐尋，想找出有此協議的跡象。我們一無所獲，最後只好請布里辛斯基吃飯，當面向他請教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布里辛斯基否認他曾經跟中方提到終止對台軍售。
中方體察到雷根政府堅守對台軍售的決心並不是十分堅定，開始對國務卿海格和駐北京大使恆安石（Arthur Hummel）施壓。一九八一年十月南北高峰會議在墨西哥坎昆（Cancun）舉行，他們也試圖影響雷根總統本人。中國總理趙紫陽在第一次和雷根總統面對面會談時，提到台灣問題是中、美長期發展友好關係的陰影，也談到北京最近對台北當局提出的和平方案。但是，趙紫陽沒有充分時間向雷根交涉軍售問題，這個工作就交付給外交部長黃華。黃華在坎昆、華府都向海格提到，中方要求美國訂出一個終止日期，不再出售武器給台灣。黃華表示，華府若是拒絕，中國要把雙方關係降級。
海格把他和黃華的談話經過，寫成一份報告，列舉了中方具體的要求包括美國訂下終止對台軍售的日期，暫時同意軍售不超過卡特政府提議的水準，最後，逐年分期降低對台軍售的質與量。海格這份報告刻意不提明確的終止軍售日期，不過它的對台軍售「質、量」之說日後卻成了部分人士的圭臬。「質、量」說是海格個人對中方施壓的答覆，讓涉及對華交涉的高級助理大吃一驚。
海格在此之前已經成功地把國家安全會議摒除在外交決策過程之外，他跳過我的上司國家安全顧問艾倫，在一九八一年十月底某天下午六點，把這份報告直接送到總統辦公室。當天下午，國務院的一位忠誠的朋友悄悄告訴我海格寫了一份報告，此君說：「大勢不妙。」我找到艾倫，表明我的關切。可是，第二天上班時，已經太遲了，海格這份報告並沒有要求總統核准，只是照會總統他和中方會談的進展。然而，「質、量」說卻成為次日向中方承諾的基礎。海格在北京壓力下，繞過國家安全會議，自作主張。
ＦＸ戰鬥機之爭
海格與黃華會談之前，銷售先進戰鬥機ＦＸ給台灣之事已在研商進行中。銷售ＦＸ給台灣，同時亦出售精密武器給中國，乃是海格雙邊推展關係的計畫核心。華府方面，環繞著這筆鉅額軍售案，各路人馬早已暗中較勁多時：政治界方面，親台派和親中派各顯神通；企業界方面，諾斯洛普公司（Northrop Corporation）和通用動力公司（General Dynamics）為爭取美國政府此一提供台灣新一代噴射戰鬥機的合同，也展開攻防戰。諾斯洛普企圖推銷的機型是Ｆ∣五Ｇ虎鯊戰鬥機，這是已在台灣有生產線的F5系列產品之新型飛機。通用動力則推銷該公司以Ｆ∣十六改型的Ｆ∣十六／七九超音速戰鬥機。
環繞著ＦＸ銷售案的各路人馬，如政府機關、智庫和政客，亦展開激烈辯論。台灣真的需要比現有Ｆ∣五戰鬥機更高級的軍機嗎？中國空軍的現代化進展有那麼快速嗎？更不用說，總部設在加州的諾斯洛普和總部設在德州的通用動力互相角力，還涉及政治因素。我身為國家安全會議主管中國事務的專家，面對銷售ＦＸ此一高度政治意味的辯論，認為最好是由一個不偏不倚的機關∣∣國防情報局（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根據﹁台灣關係法﹂條文來評估ＦＸ軍售案。我不敢信賴中央情報局會做出客觀評估報告，因為我曉得局裡有幾個重要分析員，素以贊同與中國發展戰略關係，不用理會對台承諾的立場出了名。因此，我批准由國防情報局研究台灣的軍機需求。就我個人而言，我固然支持給予台灣更能自衛的武器，可是ＦＸ軍售案在此時似乎並不適宜，只會激惱中國。國防情報局果然提出一份相當平衡的報告，其結論是台灣現有的Ｆ∣五戰鬥機，已足堪對付中國空軍老舊的米格十五、十七和十九軍機。台灣可以擴大其現有的Ｆ∣五Ｅ裝配線，仍能領先中國空軍兵力。國防情報局說，銷售更先進的戰鬥機給台灣，只會徒然讓美中關係更複雜。我還記得國防情報局的狄薩尼爾（Charley De Sarlnier）拿著研究報告來見我的那一幕。
他說：「我不認為你會喜歡這個結論。」
我回說：「老薩，我是不是喜歡這個結論，無關宏旨。我只要知道客觀情勢。」
國防情報局這份報告的要點，可能是被國務院人馬洩露給《華盛頓郵報》，《郵報》立刻把報告的結論發表出來。
在我起身到台北就職前，雷根政府的高階官員向我盤問此一報告的結論。我說，我沒有辦法反駁這份報告的結論。他們又追著問：你認為台灣需要什麼？我不能回答。我必須謹言慎行，因為我知道這裡頭有陷阱。如果我支持ＦＸ軍售案，反台團體可以拿它作文章，抨擊我是台灣說客。如果我反對ＦＸ軍售案，我到台北可就毫無用武之地。
我在一九八二年元月啟程往台灣前不久，和布希在麻薩諸塞大道副總統官邸的庭院裡散步。他要求我坦白、客觀地告訴他：台灣這時候需要新型戰鬥機嗎？我把正、反雙方意見都提出來，並且指出，專家得到的結論是台灣現在不需要新型戰鬥機，不過如果情勢改變，未來它可能就有需要。布希又追問：「你認為呢？」我說，我不能不同意國防情報局報告的結論。要等十年情況對的時候，台灣才能得到Ｆ∣十六。（譯按：一九九二年九月，老布希總統批准出售一百五十架Ｆ∣十六Ａ型與Ｂ型戰機給台灣。）
一月十一日，也就是莎莉和我抵達台北的第二天，雷根政府宣布不會出售先進戰鬥機給台灣。台北的反應當然是失望，但仍不失節制。台灣處變不驚，迎接新挑戰。我批准進行此一決定性的評估研究，也接受了它的結論，但是就我開始美國在台協會處長任期亟需吉兆而言，雷根政府宣布的時機實在不妙。所幸我發現台灣政府官員頗能諒解。事實上，莎莉和我受到非常親切的歡迎。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祕書長章孝嚴親自接機；這是我和蔣經國總統這位庶出之子長久友誼的開始。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日的《中國時報》有一篇文章，以熱情的文字描述我第一天到任的情形。文章一開頭就說：「李潔明以肯定、高興的語氣與本報記者透過電話，進行輕鬆的對話。」文章末了，記者問起一個政治問題∣∣我對擴大美國在台協會有何計畫？我藉口才剛到任，沒有回答他。
台灣方面支持我出任美國在台協會台北辦事處處長。身為一個政治任命者，他們把我當做與白宮層峰有關係的人物。我是布希副總統倚重的中國事務專家，對他們並非秘密。
我跟白宮層峰的確有關係，他們並沒有看錯。莎莉和我啟程赴台北履新之前，沒料到會被雷根總統親自召見。國務院緊緊死抱著跟中華人民共和國有正式邦交的外交禮儀規範，可是艾倫是個強烈支持台灣的人，他不顧國務院的反對，設法把我安排和其他大使候任人一起到白宮橢圓形辦公室接受派任國書。就技術上來說，大家都知道美國在台協會不是大使館，做為在台協會處長，我不具大使地位，可能不應該被納入此一授證儀式。但是，我們卻出現在白宮，我、莎莉固然不在話下，麥可和傑佛瑞兩個孩子也跟向學校請假，前來晉見總統。大約十二位候任大使排隊，等著跟總統合照；我們站在排尾。看著總統逐一召見，候任大使全家福被點到名，雷根就看一下三乘五英寸的卡片，上面註明大使姓名、奉派國家等等資料。他就像個職業演員，微笑、握手、寒暄兩句。
但是輪到我時，就不一樣了。
他招呼我們全家：「請坐。」
橢圓形辦公室的側門打開，南西夫人走進來，接著布希副總統也來了。我們坐在總統辦公室約十五分鐘，聽他講些故事軼聞。攝影師進來，替我們全家和總統、副總統拍了合照。
召見結束時，雷根總統面對著我，以清晰的嗓音說：「你要到台灣去，我要你知道，我喜歡這些人。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
他言簡意賅的這麼幾句話，讓我充分了解總統的立場，使我對雷根政府中國政策之關鍵重點又有了一層認識：雖然我們與一個新國家建立關係，但絕不拋棄一位舊朋友。這個訊息，我銘記在心；我在台灣任職兩年半期間，不敢或忘，也設法傳遞給台灣友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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