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小妹大(PE0305)

類別： 社會‧文化‧傳記>人物傳記
叢書系列：People
作者：陳文茜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10月29日
定價：260 元
售價：205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96頁
ISBN：957133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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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4

尋找傻子

教育部長曾志朗日前公開說，「只要我在教育部一天，就不會採用通用拼音，因為我不可以讓意識型態凌駕語言專業之上。」他並痛批「侵犯專業」、「學術專業不是搞革命」。

曾志朗在政治上真像位傻子，明知總統意思，明知退回原案的邱義仁是中華民國政治史上權位最高的行政院秘書長，明知通用拼音是現今執政的民進黨建黨以來最重要的意識型態，明知這是一個本土化媚俗的時代，他卻對抗著權力的浪潮，表明絕不妥協。

於是政壇開始討論曾部長未來的下場。熟悉總統府決策的人傳言，當時唐飛下台，曾志朗原是同被考慮撤換的部長之一，他心知肚明，這回才會這麼豁出去；有人說新政府裡一堆馬屁精，好不容易養了一個大怪物，應該把牠放到木柵動物園，才不會讓人們費盡千辛萬苦只看到國王企鵝孵蛋。我們的教育部長本是怪企鵝一隻，正蹲著孵一顆台灣真理的蛋。

政治裡要不要傻子？讓我來說幾個傻子的故事。有個傻子叫切‧格瓦拉（Che Gavarus），阿根廷人，出生時即患氣喘，父母均是貴族，也長於貴族社區，後來還念了醫學系，但他卻篤信左派，當了傻子到古巴參加革命。古巴革命成功，他煽動性的語言「真正的革命家是由愛的強烈感情來推動的，他必須把奔放的熱情和冷靜的心智結合在一起，而且毫不猶豫地做出痛苦的決定」創造了不只古巴、更是 60 年代全世界左派青年的浪潮。古巴革命成功後不到三年，原本擔任經濟部長的切‧格瓦拉不幹了，他說：「我不是當官的，我是搞革命的。」

拿著槍，切的氣喘聲從古巴轉到玻利維亞，命運十分悽慘，他把生命奉獻給拉丁美洲的農民，最後卻被玻利維亞農民出賣了。玻利維亞軍政府在叢林中將他祕密槍殺後，屍體給隨地掩埋，過了約莫 30 年，屍體才被迎回古巴。

從 60 到 70 年，切叼著雪茄、留著帥氣鬍子、穿軍裝的形象，深深鼓舞全世界所有青年，烙印他照片的明信片，甚至他的一切，代表那個時代的精神：「在歷史上，人只有相對的價值；人可以死，但絕不會失敗，歷史不會因為領袖的死亡而被阻擋。」諷刺的是，當左派運動最後在世紀末完全終結時，他的屍體同時安葬。他是個傻子，不是嗎？

另一個傻子是詩人聶魯達。聶魯達曾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是智利共產黨的總統候選人。智利軍政府上台時，他被迫流亡法國，辭世當天，美國《LIFE》雜誌以一張照片訴說了那個時代的震慟：年輕人側臉，臉上流下一滴眼淚，圖文寫著「世界共死在這一天」。

聶魯達從非常年輕時就開始寫詩，廣受拉丁美洲人們的崇拜。詩在拉丁美洲的影響力，台灣可能很難想像。尼加拉瓜解放陣線最著名的總統奧帝嘉，本身是個詩人，副總統也是位詩人。人們常說在拉丁美洲，每五人就有一個寫詩的，聶魯達在智利的聲望，恐怕連台灣的李遠哲先生都比不上，但他卻不和當權合作，對抗智利軍政府，最後被迫流亡。

諾貝爾文學獎長期歧視左派作者，在他之前諾貝爾頒給沙特文學獎時，沙特拒絕領獎，理由是這個獎該屬於聶魯達。沙特代表歐洲知識分子，對諾貝爾文學獎的左派歧視提出抗議。次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極右派的索忍尼辛，再次年，才心甘情願地把這個獎給了聶魯達。

聶魯達的情詩〈今夜我可以寫下最美麗的詩篇〉，記載了多少屬於那個年代的浪漫情懷，就在這樣一個浪漫的浪潮裡頭，流亡異域的聶魯達成為拉丁美洲另一個最顯著的傻子。

台灣也不是沒有傻子，而且大多出身今天的執政黨，其中一個最近離開了，他的名字是施明德。施明德笨到以為自己唸個砲兵學校，就可以搞垮蔣家政權；坐牢時搞出了泰源監獄暴動事件，出獄後還不知悔改，繼續反抗蔣氏政權。美麗島大審，他差點被判死刑。他的小孩幾乎沒有一個受過完整教育，大女兒有嚴重的心肺毛病，醫生宣布她無法活超過五年；小女兒結婚時，施明德贈詞：「做為一個父親，我很慚愧，沒有任何嫁妝可以給妳，我能給妳的只有台灣人的尊嚴。」

這個傻子曾經擁有全台灣最堅毅的形象，可以站出來向蔣家復仇、向國民黨報冤，但他當民進黨主席時，卻極力和舊政權、外省人大和解。他和前妻艾琳達在 1970 年代，共同寫下本國人與外國人在這塊土地上少數最傻的故事。

最近總統府緋聞案爆發，立法院質詢蕭美琴小姐不具中華民國國籍，所以不配當總統英文翻譯，因為國家安全堪慮。雖然國家重要職務的任用資格，要求本國籍是通用的法律，陳總統或許不該擅開此特例，但只因蕭小姐是外國籍，就懷疑她危害國家安全，確實是對長期為台灣土地做事的許多外國人公然的侮辱。

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包括最近來台的馬赫俊神父、以前的馬偕神父，還有艾琳達等人，他們雖然拿的都是外國護照，但他們為台灣社會所做的，其實比台灣人更有資格說他們是台灣人。

施明德的前妻艾琳達，當年被國民黨趕回美國後，台灣同鄉不喜歡她的左派意識型態，也不喜歡她的批判個性，更不能諒解怎麼施明德在坐牢，她還可以交其他男朋友。當台灣同鄉不同意艾琳達的觀點，便直接批評她：「妳不是台灣人，我們台灣的事不需要妳管！」艾琳達那天傷心地對我哭了。

艾琳達真是個傻子，只因自己曾和父親住在台灣，後來當了台灣人的媳婦，又相信左派的國際主義，就無怨無悔地為台灣付出。

兩年前我碰到她，她和我打招呼，老友也沒特別親熱：「我聽到你在電視上誇獎我，不過你支持許信良、施明德，所以我不會感謝你。」她是個大左派國際主義者、極端的環保主義者，說話一向非常直接，和我意識型態不同，所以想法中自然不能接受很多我們的主張。但她真是個傻子，在台灣做事這麼多年，沒人感謝她，甚至連號稱最為台灣奮鬥的「台灣美國人」同鄉，隔海高喊台獨萬歲，緊抓著美國護照不放，都可以指著她的鼻子說：「妳不是我們台灣人！」

艾琳達當時和施明德結婚，純粹是國民黨因她老干涉台灣人權，想把她驅逐出境，嚴格來說，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愛情，甚至施明德和艾琳達結婚後還和另一位女友 Debbie 去度假，艾琳達說：「You got the honeymoon; I got the marriage.」

他們在一起後，還真有點相愛。艾琳達曾告訴我，她養過兩次狗。第一回養狗，被國民黨的特務毒死，國民黨用這種方式嚇她：「我可以毒死你的狗，必要時也可以毒死你。」第二回養狗，被施明德的政治犯朋友給吃掉了，之前楊碧川常和大家炫耀說他煮殺了艾琳達的狗。這位愛狗如命的美國人，和視狗命如草芥的台灣人，有多麼大的差距！可她就是這麼愛台灣，台灣人感謝她的人這麼少，羞辱她的人這麼多，如今她還是在這個土地，參加綠黨反核四，真是一個大傻子！

歷史上有各種傻子，如今教育部長曾志朗為何成為傻子？只因他比那些權力上的聰明人有知識？只因他知道如果採用原來教育部次長范巽綠還有民進黨想要的通用拼音系統，台灣會在 21 世紀變成笑話？前陣子，總統及行政院共同宣布新的財經大方向為「全球運籌中心」，如果有一天，全球都用網路語言連結，而聯合國所採取的世界通用翻譯系統軟體被發明出來，打一個字可以翻成 26 國語言，台灣將和全世界完全連不上。曾部長本身是位語言專家，比同儕們有豐富的專業知識，他瞭解語言的地方主義時代已經過去，民族主義在面對全球化浪潮時，必須做出新的詮釋。

最近我重新翻看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福樓拜領悟大談人類的愚昧：「愚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可憐的愛瑪，無論是熱戀還是死亡，都跟愚昧結了不解之緣。」最使人驚訝的是福樓拜認為，科技昌明社會進步並不能消滅愚昧，愚昧反而跟隨社會進步一起成長。「現代化的愚蠢並不是無知，而是對各種思潮生吞活剝。」難怪米蘭‧昆德拉曾說，人類可以沒有馬克思的階級鬥爭論，可以沒有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卻不能沒有福樓拜抗拒各種氾濫思潮的能力。在新的社會浪潮之下，現代主義已不再是原始歐洲不墨守成規、反對既定思維、絕不媚俗的獨立思想和個人創見的定義，所謂「新潮」、「時代」已是趕時髦、比賽附庸既定權勢洪流的代名詞。

在台灣，最聰明的人成了最傻的人，最笨的人成了最聰明的人，最有知識的人成了最不適生存的人，最沒知識的人成了最適合在社會上揚眉吐氣的人。

尋找傻子，在世紀末。

（2000．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