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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早年回憶

人物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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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任早年自傳(WHA2010)

類別: 社會‧文化‧傳記>人物傳記
叢書系列:香港中和
作者:趙元任著 季劍青譯
出版社:香港中和
出版日期:2021年02月26日
定價:400 元
售價:31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16頁
ISBN:978988869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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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早年回憶



  第一部分 早年回憶

一、東一片兒西一段兒

人人大概都有這種經驗:回想到最早的時候兒的事情,常常兒會想出一個全景出來,好像一幅畫兒或是一張照相似的,可是不是個活動電影。比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四歲住在磁州的時候兒,有個用人抱著我在祖父的衙門的大門口兒,滿街擺的都是賣瓷器的攤子,瓷貓、瓷狗、瓷枕頭、瓷鼓—現在一閉眼睛— 哪怕就不閉眼睛— 磁州的那些瓷器好像就在眼前一樣。可是這一景的以前是甚麼事情,後來又怎麼樣,就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

又有一幕,大概是我五歲住在祁州的時候兒,我們下半天常常兒有點心吃,他們給我留了一碗湯麵在一張條幾上。沒人看著。趕我一走到那兒,一個貓在那兒不滴兒不滴兒的吃起來了。我就說:「貓雌我的滅!」後來好像他們給我又盛了一碗麵,可是我不大記得了。

還有一景,我每次碰到月亮好的時候兒就會回想到的。是在冀州,也是在我祖父的衙門裡。我記得我跟我大姊、二姊、哥哥,我們四個人在左邊兒一個跨院兒裡賞月。我說「左邊兒」,因為從住的地方兒望外走,那個院子是在左邊兒。那麼平常衙門的房子照規矩既然都是朝南的,左邊兒那個跨院兒當然就是東跨院兒了。我還記得院子當間兒有兩個大花台,每個花台當間兒有一棵樹,是桂花兒是甚麼記不清了。我記得最真的就是那天晚上很冷,月亮格外的亮,好像人跟東西都不大有影子似的。照這樣算起來那一定是冬天的事情了。可是除了我們四個人站得花台的南邊兒賞月,甚麼事情也不記得了。

又有一回,是看呂爺種葫蘆— 呂爺是我們家裡的一個男用人。那時候兒我們大概是住在保定。說起種葫蘆來,當然總是好幾個月,再不橫是一夏天的事了。可是這一籬笆的葫蘆,從栽子兒到長大,開花兒,結果,我就只記得兩幕。一幕是地下一排小綠芽兒,呂爺在那兒給他灑水。再一幕就是滿籬笆掛的都是葫蘆了。當間兒開的是甚麼樣子的花兒——照理應該是白花兒吧?可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所以這回事情,雖然佔了有好些日子,可是我就光記得裡頭兩景,所以還就是兩張畫兒似的。

後來我大了一點兒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就不全是一張一張的西洋景,就成了活動電影了。比方我五歲住保定的時候兒,有一個叫周媽的老媽子,他是看我的老媽子。有一天他在院子裡在一個大木盆裡洗衣裳。衣裳蘸了水,洗的時候兒一揉,不是常常兒會弄成鼓出來的氣泡兒嗎?我老喜歡看周媽弄。他要是不弄泡兒了,我就叫他弄,我說:「我要敵動達道!」意思是說:「我要一弄大泡兒!」其實我那時候兒已經會說話了,就是要成心裝小,所以要假裝兒著說不清楚話似的。那回我還記著周媽蹲得衣裳盆子的東邊兒或是東南邊兒,我站得盆子的北邊兒看— 因為北邊都是平地,街道跟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總記著東南西北是哪兒。這一幕固然已經是活動電影兒了,裡頭的事情都有點兒變動了,可是前後是跟甚麼別的事情接起來,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還有一幕我記得很真的,是有一回動身搬家的前一晚上,好像是預備從祁州搬到保定。大家整天忙著齊行李,捆箱子,到了夜裡睡覺的時候兒,除了鋪蓋沒打以外,甚麼都歸置好了,所以到處屋子裡都是空空的,都不像個家裡似的了。我雖然一小兒跟著家裡差不多每一兩年就搬一次家,可是看著家裡這麼變了樣子,總覺著有點兒擔心。我還記得我跟我媽睡在一間大屋子的東北角兒的大床上,我睡得外邊兒,媽睡得裡邊兒,一盞油燈點著。平常睡覺誰先睡著誰後睡著軋根兒就不覺得。可是那天晚上啊,我一看見媽睡著了,我就大哭起來了。媽被我這麼一鬧醒了連忙問我說:「甚麼事?怎麼啦?」我說:「媽先睡著了嚜!」這個解釋現在想想——甭說現在,就是不久以後,也覺著很可笑,可是當時我覺著媽先睡著了就好像全家都走了,把我一人兒給邋了下來了似的,就覺著孤悽的不得了了似的。

最有意思的一幕回憶是在冀州看月蝕。這回事情是第一回我記得的有年月日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我生在天津的紫竹林,我是在光緒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就是西曆1892年11月3日)。生的以前他們還預備了針,打算給我紮耳朵眼兒,因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個女孩兒的。趕一下地,旁邊兒的人就說:「哎呀,敢情還是個小子吶!」這大概是我生平聽見的第一句話。

可是這些自然都是後來人家告送我的話,哪兒能算我真記得的事情吶?這回在冀州看月蝕啊,那是有真憑實據的日子了。我記得那時候兒我祖父做冀州直隸州的知州。我那時候兒照中國演算法是七歲,那麼應該是在1898 左右。那回的全蝕是在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兒。這就有法子考了。按我的朋友黃授書先生的考據,那次月蝕一定是在陽曆12月27日格林維基(Greenwich)天文時23時38分,算起來就是在中國28日晚上七點鐘左右,跟我記著的時候兒完全符合了。算日子麼,該是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十六。照那時候兒的規矩,凡是天狗要吃月亮或是要吃太陽了,大家就得拿著鍋呀,桶子啊,乒呤乓啷的打,好把那天狗嚇的把月亮要不太陽又吐出來了。當地方官的,像我祖父做知州的,又得穿起袍褂來一次一次的行禮,外頭掛著許多旗子幔子咧甚麼的,像過年似的那麼熱鬧。我不記得他們放鞭炮沒有,可是記得他們吹號打鼓。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從家裡住的地方兒走到外頭祖父坐堂的地方兒,我從右邊兒出來往左看,就是往東南看,看見那月亮好像月牙兒似的,可是又不像平常的月牙兒。趕月牙兒越變越小,後來小到應該沒了的時候兒,他並沒有沒,反倒變成了個紅紅的一個大圓的,看著都怪害怕的。那時候兒自然也沒人給我講甚麼折光作用把全地球四周的晚霞都射到月亮上,把整個兒月亮照紅了。橫是那時候兒就是有人講給我聽,我也聽不懂的。可是那陣子我對天上的東西總是喜歡看,也喜歡跟人家問。這一次看月蝕的經驗自然更是格外清楚。

剛才說的那些想得起來的事情,不管裡頭是有變動的還是不動的,每一景一幕都是有一定日子的一次的事情,並且最後講的看月蝕的那一幕還是查得出日子來的吶。但是另外有一種小時候兒的回憶,雖然記得的也很真,可是不是一回頭兒的事情,是常常兒有的,許多回的,做慣了的事兒。比方我們家裡每到過年的時候兒到處都紮了彩,家裡還掛了祖宗的影像。對我們小孩兒們頂要緊的自然是有「好得兒」吃,糖啊,乾果子啊,團子啊,常常兒吃到給肚子吃壞了才歇。除了吃的以外,還有過年的時候兒各種的玩兒的事情:放花呀,放風箏啊,擲骰子啊,先是大人們玩兒,趕大了一點兒就我們自個兒也玩兒。頂舒服的事情自然是不用上學。從十二月二十三送灶到正月十五元宵,一共放二十多天的學。那時候兒我們又沒禮拜,又沒暑假,除了五月五端陽,八月半中秋,有時候兒還有九月九重陽只放一天以外,就只有過年才放這麼長的假。所以在我們小孩兒們的心裡頭總覺著過年是一件大事情。我總記著我小時候兒過完了年沒多久,也許還是夏天,有時候兒過了年才兩三個月我就走出走進的跟我媽鬧,說:「怎麼老不過年?怎麼老不過年?」——「剛過了年嚜,怎麼又要過年?」過了一陣子我又哼嘰哼嘰的鬧著說:「老不過年!老不過年!」這句話不光是現在寫那些時候兒的事情才回想起來的,後來到我大了一點兒,十幾歲的時候兒也常記得這句話,並且還覺著很可笑。

還有一樣事情我小時候兒常常兒有可是說不出哪一回的,就是我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兒不肯上床去睡,他們大人們就說:「快睡,快上床去,不去回頭ㄔㄨㄔㄨ 子來了!」我也不知道ㄔㄨㄔㄨ子是甚麼東西,他們也不告送我甚麼叫ㄔㄨㄔㄨ子,橫是聽他們說的那種害怕的聲音,想來ㄔㄨㄔㄨ子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過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怎麼覺著我認出來ㄔㄨㄔㄨ子是甚麼東西了。那時候兒我們平常總點著油燈過夜。晚上做事就把燈心掭出來一點兒,睡覺要是點著燈過夜,就把他掭小一點兒(要是跟洋蠟比起來還不到一半兒那麼亮)。那麼燈心一掭低了,火苗又小又晃遊,所以在頂篷上就有繞來繞去的黑影子。我就認定了那就是ㄔㄨㄔㄨ子在那兒ㄔㄨ來ㄔㄨ去的了。頂奇怪的就是我雖然一小兒就膽兒小,怕鬼怕黑甚麼的,可是他們拿ㄔㄨㄔㄨ子嚇唬我,我並不大害怕,有時候兒還覺著有點兒好玩兒吶。

我們在北邊常常兒攢古錢玩兒。大人換了一吊一吊的錢來,我們小孩兒們就鬧著要先讓我們解開了找古錢。有時候兒連我媽都夾得裡頭湊熱鬧。那時候兒一吊錢雖然不滿一千個制錢,可是也有八九百,不像後來「說大話用小錢」管一百錢就叫「一吊」。一吊錢裡頭找找總找到有個把很古的錢,像很深顏色的五銖、半兩,甚麼的,就不是真正漢朝的錢幣,總也是很古的。古錢裡頭見的最多的是元豐通寶的錢。這雖然是宋神宗時候兒的錢(元豐是西曆1078 到1086),可是還是很多。我們認古錢有個很容易的法子,就是看反面兒有字沒有。反面兒是滿洲字的就是清朝的錢,反面兒沒字的就是古錢— 除了寬永錢也不是清朝的錢,也不是古錢,是日本的錢,不知道怎麼到中國來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