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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風險
1998 年 7 月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熱的夏天,而且這一年也可能是最熱的一年。北半球多處遭熱浪蹂躪,例如以色列的艾拉特(Eilat),氣溫高達攝氏 46 度,該地用水量增加了 40 %。美國德州的氣溫也不下於艾拉特,頭八個月的氣溫都創下當月新高。過了不久,一些被熱浪侵襲的地區卻下起了前所未見的雪。
像這種氣溫的改變是因為人類干涉世界氣候的後果嗎?我們不能確定,但必須承認有此可能,連近年來愈來愈多的龍捲風、颱風和暴風雨也可能肇因於此。全球工業發展之後,其結果是我們可能改變了全球氣候,也破壞了許多生物的棲息地。我們不知道還會造成什麼改變,也不知還會帶來什麼風險。
我們可以說這些議題之所以說得通,是因為它們都與風險有關。我希望說服各位,這個淺顯簡單的觀念把我們所居世界的若干最基本特性給呈顯了出來。
與從前相比起來,風險的概念乍看在我們的時代似乎並無特殊關連。畢竟,人不也得面對自己的那一份風險嗎?對大多數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生活是艱辛、野蠻而短暫的──一如目前許多活在貧窮地區的人。
但是在這裡有一件事非常有意思。除了少數的例外,中世紀並無風險的概念。而且就我知識所及,大部份的傳統文化也沒有這個概念。風險的概念似在 16、17 世紀廣為流傳,最早是西方探險者揚帆度重洋時所發明的。「風險」一詞似乎是由西班牙或葡萄牙語傳到英語,意指駛入未標明的水域。換句話說,它本來指涉的是空間。後來用在銀行業務和投資時,轉而指涉時間,意指借貸雙方對投資可能結果的計算。之後又指其他的不確定狀況。
我要指出,風險的觀念與或然率、不確定性的觀念密不可分。假如結果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就不能說一個人是在冒險行事。
有個老笑話很能說明這一點。有個人從一百層的摩天大樓樓頂跳下來。他一路經過各層樓,裡頭的人聽到他說:「目前為止都還好、目前為止都還好、目前為止都還好……。他好像在做風險計算,但其實結果已經確定了。
傳統文化之所以沒有風險的概念,是因為無此需要。風險不同於損失或危險。風險指的是依未來的可能性來積極估算損失。以未來為導向的社會把未來看成一個有待征服、有待殖民的領域,而只有在這種社會裡,風險的觀念才會廣為應用。風險假定一個欲積極與過去分道揚鑣的社會──這正是現代工業文明的主要特徵。
所有之前的文化,包括早期的偉大文明,諸如羅馬、傳統中國,基本上是活在過去裡頭。他們講命運、講運氣或是神意,現在我們則以風險來取代。在傳統的文化中,如果人發生意外,或交了好運──這就是運氣,或者是神祇精靈所為。有些文化完全否認事有湊巧的想法。非洲的阿桑(Azand)部落相信,厄運降臨是巫術的結果。如果有人生了病,那是因為敵人下了惡咒的緣故。
當然,這樣的觀點並未隨著現代化而銷聲匿跡。魔法、命運和宇宙論的觀念仍有影響力,但通常以迷信的形式繼續存在,人們對之半信半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式遵循著。他們以迷信來支持更具計算本質的決定。大部分賭客,包括股票交易的賭客都有儀式,來為他們必須面對的狀況降低心理上的不確定感。不可避免的也應用到許多風險,因為就定義而言,活著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冒險的事業。因此人們仍然諮詢占星家殊不為奇,特別是在他們生活中重要的關鍵上。
然而接受風險也是刺激和冒險的條件-想想某些人從冒險中得到樂趣,例如開快車、性愛的冒險主義、或投入賽馬場當中。此外,正面擁抱風險是現代經濟中創造財富的重要活力來源。
風險的兩個面向-負面和正面的-出現在現代工業社會的初期,對一個致力於改變的社會而言,風險是推動的動力,那個社會決定自己的未來,而非任由宗教、傳統或自然的奇怪幻想來決定。以對未來的態度來說現代資本主義和所有先前的經濟體系形式都不同,先前的市場企業類型是不規則的和部分的。例如生意人和貿易商的活動便從沒削弱傳統文明的基本結構,大部分都仍然是農業的和農村的。
現代資本主義藉由不斷計算未來的得失將自己嵌入未來之中。這在 15 世紀歐洲的相互勾稽(double entry bookkeeping)發明前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也使得運用正確的方法以錢滾錢成為可能,當然,那些許多影響健康的風險,我們當然希望能盡可能的降低,這也就是為什麼保險的興起是由風險的觀念而來。這裡我們不能僅想到私人或商業保險,福利國家的發展可以追溯到在英格蘭的伊莉莎白女王的窮人法,本質上就是一種風險管理體系,它被設計來保護一旦面臨疾病、殘廢、失業和老年的可能。
保險是人們準備好面對風險的底線,命運的概念被積極的迎向未來所排除,和風險的概念一樣。現代形式的保險始於航海業,最早的海洋保險於 16 世紀成文,一家倫敦公司在 1782 年第一次承擔一項海外風險,不久之後倫敦的羅義德(Lloyds)公司很快的就在新興的保險業中取得領先的地位,並且維持了兩個世紀。
只有在我們相信有人為建構之未來的地方中,保險才是可相信的,而它也是建構方式之一,保險應和提供安全有關,但事實上,卻是寄生在風險與人們看待風險的態度上。那些提供保險的人,不論是以私人保險或國家福利體系的種類出現,本質上僅是重新分配風險。如果一個人取得火災險來應付他或她的房子慘遭祝融,但其風險並不會消失。屋主透過支付報酬將風險轉嫁給保險業者,買賣和去除風險的負載並非只是資本主義經濟的偶然的特色。實際上資本主義若沒有它就絕無可能、也無法運作。
由於這些原因,風險的觀念總是與現代性有關,但是要說的,現階段的風險假定有其新而特殊的重要性。風險被假定成為管理和合理化未來,並將之納入控制的一種方式,但是事實並非那樣,我們想要控制未來的強烈企圖都好像被彈了回來,強迫我們去尋找不確定性的不同方式。
解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兩種風險之間做個區別,其中一種我稱之為外在風險。外在風險是說風險的感受來自於外在的、傳統或自然的固定性,我想以它來區別人為的風險,對於後者我是指發展中的知識對世界的衝擊所創造的風險。人為風險所代表的風險狀況是歷史上少有的經驗,大部分的環境風險,例如那些與全球溫室效應有關的,都屬於這一領域。它們直接受到我在第一章所講的強烈全球化所影響。
對這兩種風險的區別我最好的闡述方式如下,我們可以說,在傳統文化和接近今日工業社會中,人類擔心的是來自外在自然的風險-來自收成欠佳、洪水、瘟疫或飢荒。然而在某一點上-就歷史而言非常晚近-我們開始較不擔心自然會對我們怎樣,反而更擔心我們對自然做了什麼。這標示著優勢的風險由外在轉換成人為。 在這裡擔這種心的「我們」是誰?嗯,我想現在應該是說我們全體吧,不管我們是在世界上較富有或較窮的地方。同時,顯然的存在一條分界線,大致上將富裕的地區與其他地區分隔開來。許多剛才提到的「傳統」風險,例如當收成欠佳所造成的飢荒,在窮困的國家依舊存在,並與其他新的風險重疊。
我們的社會在自然終結後依舊存在。顯然自然的終結不是說物質的世界或物質的過程停止存在,而是說在我們周遭的物質環境中,只有很少部分還沒受到人類干擾,雖然我們無法確定是從哪裡停止哪裡開始的,大部分應該是自然的卻再也不自然了。1998年中國發生大洪水,許多人失去生命。氾濫成災的主要河流在中國歷史上一再重覆上演,是這些特別的洪水成因相同呢?還是受到全球氣候變遷的影響?沒有人知道,但是這些洪水都有一些不尋常的特色,暗示其成因並非純屬自然的。
人為風險並非只涉及自然,或說原屬自然,它也滲入其他的生活領域。例如在工業國家或就世界的範圍來說,婚姻和家庭現在遭遇深遠的變遷,兩到三代以前的人在結婚時,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婚姻大致被傳統和習俗所鞏固,類似自然狀態。當然在許多國家中依然如此。無論如何做事情的傳統方法正在消失當中,由於婚姻和家庭的制度已經改變很多,有個重要的感覺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是這裡個體再度出發,像個拓荒者。在這種情況下,不論個體們是否知道,不可避免的他們開始更從風險的角度來思考。他們必須面對比過去更開放的個人未來,以及隨之而來的機會和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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