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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令人陶醉的紡織機
令人陶醉的紡織機,數以百萬的閃爍飛梭編織成變化萬千的圖案。各有各的意,卻永不持續,是不斷變幻的和諧次圖案。
──薛靈頓爵士(Sir Charles Sherrington),「人論其本質」(Man on His Nature)
想像你的大腦,那閃耀的存在之丘,那鼠灰色的細胞議會,那夢工廠,那位於球狀骨骼中的小暴君,那聚在一起聽取各種戰略攻勢的神經元,那小小的無所不在,那變化無常的娛樂空間,那塞進頭顱裡的自我外衣,就像太多衣服塞進手提袋裡一樣,滿是皺褶。新皮質有突脊,有凹谷,雖然空間狹窄,腦子卻仍不斷地重新改造,因而產生許多皺褶。我們一直深信聽來可笑但卻無從否認的事實:每個人在身體的上方,都帶著一個完整的宇宙,數以兆計的感官、思緒,和欲望,源源不絕地滋生。它們偷偷地、悄悄地混合在一起,在許多層面不斷地騷動,所幸有些騷動是我們完全不知情的。要是我們必須記得如何操作肺的呼號,或是腸胃的蠕動,就會被已經成形和正在成形的記憶淹沒,那麼就沒有餘暇選購漂亮的襪子了。我的大腦喜愛漂亮襪子,但它也愛親吻,還有蘆筍,還有欣賞尾翼如船的白頭翁,和騎單車,以及在玫瑰花園裡啜飲日本綠茶。這就是重點──大腦是人格的所在地,也是個嚴格的舍監,有時候,它還喜歡自我折磨,這是扣人心絃的音調徘徊不去的所在,而欲望還不斷地牽著它前行。一個現成的奇蹟就是,我們是由無生命成分所構成的生命。大腦的形狀有點像法國鄉村麵包,其實它是個擁擠的化學實驗室,充斥著永不停止的神經對話。它也是個客觀冷漠的風景畫,其中有許多微小的閃電成形、發射。它是一座鏡廳,可以在幾秒之間,思索存在主義、纖巧的羊蹄,和它自己的生與死。它有諸多面相,既像臭鼬一樣遲鈍,又愛追逐流言,同時又輕浮、聰敏、調皮,和寬容。
大腦的天才在於它反省的天賦。自生至死,我們不斷地和自己對話,有時奇特、有時發人深省、有時喧囂,有時又自我矛盾。這樣的獨白就像矗立在我們和鄰居或親友之間的障礙,但事實上卻讓我們得以在最根本的層面結合一致。它有許多形式:我們在原本似乎互不相干的事物中,找到相似之處;把憂慮揉捏成迷亂線球,即使用邏輯的尖釘也解不開;描繪自己主演的地位身分或是浪漫戀情綺想;想像自己在其他的時空。大腦欣喜地把資料儲存在我們的身體之外,創造出如望遠鏡或電話這些延伸感官的物品。靈感怎麼會變成拉威爾(Maurice
Ravel)「早夭嬰孩之歌」的懷舊音符──為死去的公主所奏的悲哀舞曲;這個過程就是大腦的藝術。同樣精采的是想像其他人,甚或其他動物對生命的體驗。
大腦的藝術
大腦並非完全一絲不苟不能改變──雖然有時看似如此。曾經有人很明智地說,若我們唯一的工具是一把鑰匙,那麼每個問題都會像個鎖。在西方,大腦主要的工作就是分析、崇尚邏輯、厭惡矛盾、遵守許多規則,我們稱之為「推理」。在有些非西方的文化中,大腦並非用邏輯來推理,而是藉著把事物和環境建立起關聯,過程中包括了矛盾、衝突,和突如其來、毫不相干的力量和事件。生物學家盧利亞(Alexander
Luria)在一九三一年訪問俄羅斯游牧民族時,就對此大感驚訝。他對游牧人說:「假設北方的熊都是白色的,而我有個朋友在北方見到了一隻熊,那麼這隻熊是什麼顏色?」對方瞪著他,一臉迷惑答道:「我怎麼會知道?去問你的朋友!」這只不過是大腦藝術兩種不同的風格。大部分的大腦運作過程都很相像,因此人可以互相了解,甚至預測對方的想法,但每個人也都各自保有一點不同的心靈風味,整體文化亦然。而不同的程度恰巧到能讓事物保持趣味,或者也有人可能持不同的觀點,覺得恐怖。
大腦會分析,會愛,會因為覺察到一陣松樹氣味,而回想到小時候夏日在波科諾山區(the Poconos)參加的女童軍營,大腦會因為一根羽毛的逗弄而興奮。但另一方面,大腦卻沈默無言、陰鬱幽暗,它毫無所感,毫無所見,大腦的藝術凌駕於現實世界教人畏懼的限制。大腦可以穿山越嶺,直入外太空,可以想像一顆蘋果,彷彿體驗到真實蘋果的滋味。其實大腦並不很清楚想像的蘋果和真實蘋果之間的差異,因此運動員可以藉著想像完美的表現而終獲成功,作家可以吸引讀者進入他們如夢似幻的王國。在轉瞬之間,大腦就像自封的神祇一樣統御了世界,但下一剎那,卻又陷入無助和絕望。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用一般人常用的「大腦」(brain)這個詞,但其實有時我真正的意思是「心智」(mind)。大腦並不是心智,心智棲息在大腦之中,有人說,就像幽靈寄居在機器之上。心智是大腦想像出的海市蜃樓,是一種經驗,但非實體。另一個解釋心智的方法,就如聖奧古斯丁對上帝的想像,是發散於四面八方,並不限於一地,並不止於一個形體,而是存在整個宇宙之間。是本質,而非實體。而且,心智當然不只限於大腦之間,心智反映出身體的感官感覺,受各種各樣的荷爾蒙和酵素影響。每一個心智都座落在它自己專屬的宇宙裡,每一天都依藥物的施予、強烈的情緒、污染、基因,或數算不清其他屬於個人的大變動,而有所改變。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有個角色面對「你好嗎?」這樣的問題,竟然無法回答。我們忽略每天感官所覺的細節,否則人生就會教人累得無以為繼,大腦知道如何在必要時休憩,並且隨時作好準備,一聽到熊掌磨擦岩石的聲音,或是數學老師叫人名字的時候,就起身應變。
演化在我們身上作了許多惡作劇,其中包括:(1)我們的大腦可以想像它們無法達到的完美狀態;(2)我們的大腦拿我們的內在和旁人的外在相比較;(3)我們的大腦渴盼長生不死,但我們是終將腐朽的有限生命。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的矛盾之處。
有時候很難想像大腦的藝術和美,因為那似乎是太抽象太隱密的王國,是濃密的神經元森林。外科醫生想要深入其間扭轉它生涯的念頭,似乎就像掀開定時炸彈的蓋子而發現數千條電線那般危險,哪一條線控制時間機制?萬一出錯,將攸關生死。然而,依然有防爆小組,也依然有腦部外科醫生。大腦的藝術就是比擬和學習,絕不抗拒奧祕,質疑一切,甚至包括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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