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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味覺
被大自然剝奪味覺天賦的人，擁有長長的臉孔、長鼻子和長眼睛，不論他們的高度如何，他們的比例總是拉長，他們的髮黑而無光澤，他們從不豐滿，正是他們發明了長褲。
──布立雅沙瓦雷（Anthelme Brillat-Savarin）《味覺生理學》
屬於社交的知覺
人可以獨自欣賞其他感官知覺之美，但味覺則富有社交的特性。人很少單獨用餐，因為食物自有其社會功能。班圖人認為以交換食物作為兩族人的合約，兩族便具有「共食的氏族關係」。我們常與家人共餐，因此「分食麵包」就意味著接納外人成為家庭成員。在世界各地，商業謀略常在用餐時產生；婚禮以喜筵壓軸；朋友在慶賀餐會重聚；兒童以冰淇淋和蛋糕慶生；宗教儀式提供食物作為奉獻祭祀之用；旅人應邀共餐。布立雅沙瓦雷（法國政治家及美食鑑賞家）說：「各種社交意義都可在同一張餐桌旁發生：愛、友誼、商務、投機、權力、請求、庇護、野心、陰謀……」情感、象徵或宗教上有份量的大事，常靠食物來結合。每一種文化都用食物作為同意或紀念的信號，有些食物據稱有超自然的能力，另外有些食物有象徵含義；還有食物是當作宗教儀式的部分而食用，愚人或懷疑論者若忘記食譜或把製作程序先後搞錯，就會發生不幸。猶太人在出埃及紀念日食用葫菜，以象徵他們的祖先當年還是埃及奴隸時所流下的淚水；馬來人以米慶祝重大事件，因為米是他們生活靈感的中心；天主教徒和英國國教徒以葡萄酒和薄餅行聖餐；古埃及人認為洋蔥象徵多層的宇宙，並以洋蔥起誓，就如基督徒以聖經起誓一般。大多數的文化以美觀的杯盤裝飾飲食，伴隨以宴會、音樂、餐會場所、露天烤肉，以及其他形式的狂歡作樂。味覺是親密的知覺，我們不能遠距離品嘗食物，而我們品味的方式和唾液的組成方式，可能正像指紋一樣各不相同。
食物之神祇多年來一直主宰著眾多民族的身心，尊崇玉米的印第安人霍皮族（Hopi，現居美國亞利桑納州東北）食用藍玉米以獲得力量，其實全美國人如果知道他們的生活有多麼依賴玉米，也都會崇拜玉米。維瑟（Margaret
Visser）在《許多事物仰賴晚餐》（Much Depends on Dinner）一書中，詳敘了玉米的歷史及用途：家畜和家禽都食用玉米，罐頭食品中的漿液含有玉米，紙、塑膠和黏劑中，都有玉米，糖果、冰淇淋以及餅乾都含有玉米糖漿，脫水食品和速食品含有玉米澱粉；許多我們熟悉的事物都是由玉米產品所製成，掃帚與玉米穗軸菸斗就是兩個例子。對霍皮族人而言，食用玉米本身就是尊崇的表示。我手中有一個由白楊木製、雕刻精美的霍皮族玉米神玩偶，這代表霍皮人世界中的神靈之一。玉米穗軸形的身體上塗著赭、黃、黑、白色，還有許多方形圖案繪成玉米穀粒狀，抽象的綠葉由下向上伸展。其臉部有既長又黑，宛如根狀的鼻子，長方形的黑眼睛，由兔毛製成的頭髮，白色線繩如玉米鬚般的耳朵，棕色鳥羽製的瀏海，以及兩隻綠、黃、赭色條紋的角，上有生皮製的流蘇。這是一個精美而充滿靈性的神像，古老的玉米神回視著我，它的製作充滿了有品味的想像力。
在歷史上和許多文化中，品味都有雙重的意義，英文taste源自中古英文tasten，意即藉由觸摸、測試或採樣來檢驗；再回溯至拉丁文的taxare，即敏銳的觸摸；因此品味乃是一種嘗試或測試。有品味的人乃是以濃烈個人方式評估人生的人，他會發現其中有些部分崇高，有些部分匱乏；而品味差的事物多半猥褻或低俗。我們常聽從專業的酒、食物、藝術等評鑑師的意見，因為我們認為他們的品味更精純、更高尚。所謂同伴，乃是指「與人共食麵包之人」，而以分享食物作為和平或親善姿態的人，則喜愛圍成一圈，大啖美食。
我們所品嘗的第一種事物，乃是來自母親乳房的乳汁，伴隨著愛與情感、撫觸、安全感、溫暖，與幸福──我們首次感覺到的愉悅感，稍後她會親手餵我們副食品，或甚至先為我們咬嚼食物，再將已初步分解的食物餵入我們口中。這麼強而有力的結合絕不會輕易消褪。我們說「食物」，彷彿它是簡單的事物，是如岩石、雨水那般視為當然的絕對事物，但在大多數人的生活中，它也是愉悅的主要來源，是身、心兩方面的複雜滿足，而這大半與孩提時的記憶有關。食物必須味道好，必須能酬報我們，否則我們就無法為細胞的火爐增添燃料。我們必須吃東西才能生存，就像我們必須呼吸一樣，然而呼吸是不由自主的，覓食則不然；必須要花費力氣，事先計畫，必須使我們放棄懶散的天性，每天早上誘使我們起床，穿上束縛的衣著，外出工作，每天八小時，每週五天做我們也許並不喜愛的工作，只是為了「餬口」，這也就是「飯碗」的來由。同時，又因為我們是雜食動物，必然有多種口味吸引我們，讓我們嘗試新食物。孩子們在成長期間，每天三餐都規律地聚在一起，聆聽成人談話，問問題，學習風俗規範、語言和整個世界。縱使語言不是在三餐時發展出來的，也必然是在三餐時演進，變得更流暢，和集體狩獵一樣。
我們常透過顛倒的望遠鏡來壓縮並觀看遙遠的過去：我們自以為狩獵的時間短，而「文明」的時間長，但其實文明是人類史上最近的一段時期，而且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成就，甚至也不見得是最後一個階段。我們以人的形式生存在這個星球上已達兩百萬年，除了最近的兩、三千年之外，我們一直是狩獵採集人。我們可以在唱詩班合唱，也可以把憤怒隱藏在辦公桌後，但我們遊走這個世界的許多活力、動機和技巧，都屬於狩獵採集者的。這些真相並不是一般人可以得知。萬一有外星文明與我們接觸，那麼他們給予我們最好的禮物就是一套家庭電影；內容是我們人類演化的每個階段。「意識」，這個物質中的偉大詩篇，原本幾乎是不可能演化出來的，現在卻當真陪伴著我們的孤獨與夢想。當我們彷彿透過懺悔室的屏幕向電話話筒的洞孔說話時，雖然偶爾能與朋友分享情感，但通常卻渺茫空虛，就像對風中喊話一樣。我們比較喜歡面對面的談話，這使我們能暫時融入他人的情感。朋友首先會招待我們飲食，這是象徵的舉動，告訴我們：食物會滋潤你的身體，就像我滋潤你的靈魂一樣。在年歲不好時，或是在野地中，這樣做也表示：我放棄了生存必須消耗之物，因而使生命陷入危險。這種絕望的年代可能已成歷史陳蹟，但經歷過這種試煉的我們，卻會接受象徵的飲食，而心存感激。
食與性
若在追求的過程中沒有飲食，會變成什麼情況？費爾定（Fielding）在《湯姆．瓊斯》（Tom Jones）一書中，以酒店中感性且鄙俗的一幕告訴我們，飲食可以是前戲最完美的場合。為什麼食物有性的意味？為什麼女人會稱英俊男子為「大餐」？為什麼法國女孩稱情人為「我的小包心菜」？為什麼美國男人稱女朋友為餅乾？為什麼英國男人形容性感女性為小煎餅（用奶油在平底鍋煎烤的餅）？或果子餡餅？性的飢渴與生理上的飢渴一向都有關聯，自最古的時代開始，這兩種貪婪的欲求已誘使我們度過饑饉與戰爭，流血與和平。
任何食物都可以看做有催情功效，具有陰莖外形的食物如紅蘿蔔、韭菜、黃瓜、醃黃瓜、海參（一泡水就會脹大）、鰻魚、香蕉和蘆筍，常被當作春藥，牡蠣和無花果也被視為有相同效果，因為這些東西具有女性陰部的形象，魚子醬像女性的卵，犀牛角、土狼眼、河馬鼻、鱷魚尾、駱駝峰、天鵝生殖器、鴿腦、鵝舌也都被視為具壯陽功效，此乃基於任何罕有、新奇的物品必有神奇力量的原則。梅乾（英國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妓院會免費提供）、桃子（因為它們酷似臀部？）、番茄（被稱為「愛情蘋果」）、伊甸園中引誘夏娃的蘋果；洋蔥與馬鈴薯，這兩者看來如睪丸；「草原牡蠣」──牛的睪丸；以及曼陀羅花的根，看來如男人的大腿與陽具。荒青（一種甲蟲）是薩德伯爵（Marquis
de Sade）喜愛的春藥，他以此裝飾糖果，再餵食妓女與朋友。其作法是把產於南歐的這種甲蟲壓碎，其中含有刺激胃腸的物體，並能刺激血液循環，兩者組合即能促成陰莖或陰核有力的勃起，但它卻會傷害腎臟，甚至可能致命。麝香、巧克力和松露也被視為有壯陽作用，而且很可能真有此效果。但古聖賢曾說過，人體最性感的部分以及世上最好的春藥，乃是想像。
原始民族認為創造既是個人也是普遍的過程：大地生產食物，人（由土或塵造成）產下子女。雨由天上落下，使大地受胎，由大地黃褐色的土壤帶來水果和五穀──山岳看來宛如斜躺的女人，而泉水則像健康的男子般湧出。生殖儀式如果足夠詳細而狂亂，就能使大自然更豐饒。在儀式中，廚師烘烤陽具形狀的肉與麵包──尤其像男性的陰莖，強調生殖器的男女肖像控制了狂歡的節慶，神聖的男女當眾交媾。神祕的大地女神吉雅由她的胸部傾倒乳汁，於是乳汁變成了銀河。古維納斯的神像有球狀的胸脯、鼓起的腹部、巨大的臀部和大腿，象徵女性的生命力，農作與人類之母。大地本身即是女神，玲瓏有致且成熟，具有強大的繁殖力與豐盛的物產。人們一直以為維納斯像是誇張的想像，其實當時的女性可能真的就像那樣，全身上下就是乳房、腹部與臀部。懷孕時它們就巍然隆起，一個比一個大。
食物乃是由植物或動物的性行為而產生，而我們也覺得這很性感。我們吃蘋果或桃子時，吃的是水果的胎盤，但就算我們不把食物與性聯想在一起，依然會為了純生理的原因而有性感之感受。我們用嘴做許多事情──說話、親吻和吃。嘴唇、舌頭，與生殖器內全都有相同的神經感受器，稱作克勞澤氏終球（Krause掇
end bulbs），使這些器官超級敏感，而產生相同的反應。
一對男女在燈光矇朧的餐廳中對坐，一小束紅白相間的蜘蛛百合以肉桂般的刺激使空氣中充滿芳香，侍者送上一盤兔肉香腸，上灑墨西哥辣醬。隔壁一桌，則有藍莓蛋白奶酥發出陣陣香氣。牡蠣陳列在剖開一半的殼中，排列在一大盤碎冰上，一一以絲緞般的鹹味滋潤這名女性的舌頭。男子的盤內則是茴香味濃重的厚蟹餅，小條新鮮麵包的香味甜美地飄在空中，他倆的手同時伸出取用麵包，因而輕觸，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彷彿在其中注入融化的鉛。他倆都知道這愉快的前奏曲下一步是什麼。「我好餓。」她悄聲道。（本文節錄自《感官之旅：感知的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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