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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每天再做一次小孩/朱德庸
每個人都有一次童年。
畫漫畫剛滿二十年的我,以前有兩種題材從來不碰:一種是動物,一種是小孩。不畫動物是因為我太愛動物了,以致於無法在牠們身上開任何玩笑;不畫小孩是因為我太討厭小孩了,以致於我根本排斥畫他們。
我討厭小孩的程度到連我自己的小孩出生後我都躲進書房三天沒有說話。記得我老婆當時嘆了口氣對我說:這孩子我還是自己養吧。
我討厭小孩,因為我不想再想起我的那一次童年。
一直到我的小孩五、六歲之前,我都在學習做一個父親該怎麼去愛孩子。很長一段時間,我被迫陪著他一起成長;在他度過他童年的同時,我自己竟然也彷彿重新度過一次遺忘已久的童年。
那段日子裡,我的許多兒時記憶就像從大腦的閣樓深處一點一點被清掃出來,有快樂的也有不快樂的,有清晰的也有模糊的。而重新經歷這些童年事件,卻讓我再一次看到我自己其實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時候的我,是個非常自我的小孩。我不做我不喜歡做的事,不交我不喜歡交的朋友。當然,我絕不是那種會討師長歡心的小孩,反而比較像《絕對小孩》漫畫裡披頭、五毛和討厭的綜合體。想想就該知道當時我活得多麼艱難了吧。而非常奇特的是,當我在腦海中再一次看到那個坐在幼稚園窗邊三年只會看雲的小孩、那個放學路上遇到陌生人總是偷偷發笑的小孩、那個寒暑假蹲在院子角落悄悄玩蟲的小孩、那個被老師、學校因為意見太多踢來踢去的小孩,我卻突然發現:幾十年後每逢我面臨人生轉折點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答案,其實都沒有超過童年時「那個小孩」對許多事情的反應。
原來,我們每個人童年時那個孩子,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脆弱,比起大人,小孩甚至在心理上更強韌,尤其是他們的本能。你會發覺面臨各種抉擇時,小孩永遠能最快作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這是大部分成人無法作到的。因為「大人」的選擇,往往只是符合身邊眾人的期待,而不是自己的真實需要。我認為,大人的本能早已在社會講究最大化的合理性要求下逐漸消失,就像我的兒時記憶消失在我腦海中的閣樓深處一樣。
我開始明白: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成人世界毀壞的如此之深,連自己的思考模式都一天天、一步步被推向相反的自己。而我以往不願再想起的那段童年,累積的就是小孩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間、我孤獨的對抗和妥協。
終於了解這些,是我自己的孩子十歲那年。那年初春,我陪他在北京古老的四合院裡一面玩雪,一面開始畫《絕對小孩》。
是的,小孩是有一個屬於小孩自己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截然不同。他們能以奇特的想法看待任何事物,所以他們對整個世界總是保持著詼諧荒謬的眼光,這和大人對任何事物都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完全相反。只是因為小孩世界對大人世界無益,於是大人拼命想把小孩從他們的世界裡拉出來。
在《絕對小孩》裡,我畫的是小孩眼中的世界,以及小孩世界和大人世界的拉拉扯扯。我相信,這兩個世界的拉扯會一直繼續下去;但我也相信,很多人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不是常有會飛翔起來的感覺?對了,那就是小孩的世界──只有想像,沒有限制;彷彿擁有好多對翅膀、永遠可以在雲朵上遊戲。
每個人都有一次童年,每個人也都會長大。我們每個大人每天都以各自努力的方式活在這世界上,每個小孩每天卻以他們各自不可爭議的方式活在這世界上。如果,我們讓自己的內心每天再做一次小孩,生命的不可思議每天將會在我們身上再流動一次。
二○○七、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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