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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則良推薦
眼底的初夜是何方的白晝──同床共《被》 ◎ 文／林則良（影評人、詩人） 是你的影像相互聚集，才釋放磷光。
不要追求詩。它自己會從接縫（省略處）滲入。──布列松《電影書寫札記》 在一片空白的「敞開的空間」（open
space）裡──可以從一張白紙具體而微象徵一條白床單或是一片雪地──奎格．湯普森的長篇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被子》以黑筆畫出的第一個單格畫面，就揭示「兩個人擠在同一張床上」那一連串起毛球與靜電霹靂啪拉閃爍的時光。很快地，對身體側向雙人床空著的那一邊、頭枕著撐在枕頭上的左手臂、右手指正在連續翻閱書頁的我來說，這本書美妙而具體的，讓雙人床空著的那一邊有著最溫柔的體熱向我圍攏過來。在深如海底的黑夜裡，于一隻安康魚垂掛的燈火底下，專心而沈靜隨著手指一頁頁翻過去，那目光親密而溫柔──一如奎格．湯普森在訪談中所說：這本小說源於一個極為單純的想法，去描述第一次與某人同衾共枕的會有的感覺──就像用手指在你深愛的人背上一遍又一遍寫他／她的名字那樣。《被子》以其漫畫（連環圖）的說故事方式，直抵最好的文學小說所能抵達的情感高度，抒情、深刻而美麗。它的每一頁，都在白紙黑線（或框格裡黑底反白）裡，都孕生了從尼安德塔人的洞窟壁畫以來，那古老的「第一個夜晚」和「第一個白晝」的記憶（而其相互性，就像是：斑馬，是一匹塗了白條紋的黑馬，還是一匹塗了黑條紋的白馬？）在那起始處，創造了人類文學史上的第一篇敘事故事／小說，是一個人畫／寫給另一個人讀的愛歌（或心事）。第一個字同時就是第一張圖。在那裡，文字就是圖畫，書寫即是畫圖。 閱讀漫畫，就像一次次重新喚醒記憶中第一個入睡時的黑夜（「我把臉頰溫柔地貼在美麗的枕套上，它飽滿而清新，猶如我們童年的腮幫。……一個人睡著時，時光的系列，歲月和星辰的順序都圍繞著他。」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卷一貢布雷》）；以及第一個醒來睜眼看見陽光停駐在一道白牆上的白晝，而影像在其中以不同的靈光開始閃現。可以說，從《被子》的第一個單格畫面起，「同衾共被」這個命題，除了是回憶錄裡人物關係的敘事（與弟弟菲爾的童年時光，以及與蕊娜的初戀），它也同時以象徵的方式一方面直接指涉圖像小說本身──黑白線條的圖及其框線，加上浮白和氣球裡手寫的角色在說話，或是巨大的狀聲字以及找個角落所作的旁白，文字與圖像在分手各自形成語言邏輯系統之後，在此再度找到相遇的所在，相視的目光（電影導演布列松曾說：「兩人四目交投，看到的不是對方的眼睛，而是對方的目光。」）並且同衾共被（我們同時閱讀圖與字）；另一方面，也以圖像小說的方式言說奎格．湯普森（「我」）的創作觀（圖與文字），例如書中最動人的片段之一，是在打字機上打字寫詩的蕊娜要求奎格在她的白牆上畫個什麼（p335-347），羞怯的奎格靦腆的在牆上畫了他覺得很糟糕的點，「萬一我把你的牆給畫壞了呢？」，而蕊娜對他說：一片白牆很無聊……即使是錯誤也比什麼都沒有強。……或是他在書中兩次因不同的原因而動手燒掉他所有的素描畫稿（p56-59,
p523-528）。 而讓《被子》如此文學──它就是文學──的主因，除了它六百頁的厚度，它的結構，它的主題（情感教育的成長小說），它的自傳回憶錄性格（第一人稱格的我），它非依時間排序非直線敘事，它流暢優美的抒情性之外，它其實含納了文學小說最重要的韻律和呼吸（舒緩的基調及他在open
space上的構圖和運用，且不受單一方格框線的侷限）；它畫面中充滿詩意的敏銳度──在訪談中，奎格．湯普森也提到他在畫這本圖像小說時深受俄國小說家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小說的影響，「每一個段落都盈滿了詩意。裡面有美麗的造句，精密的織錦以及你朗讀其中事事物物的聲韻，其中的活力、韻律與流動感。」以及它音樂的編排構圖，「我的確將漫畫視為一首由連續圖畫構成的音樂。」 而在同時它回憶敘事的方式，直接趨近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在寫到小瑪德萊點心引起的立即性愉悅和往事的印象如潮水湧現，普魯斯特用了非常「圖像」的筆觸以日本人的一種遊戲作為例子：「他們把一些折好的小紙片，浸在城滿清水的瓷碗裡，這些形狀差不多的小紙片，在往下沈的當口，紛紛伸展開來，顯出輪廓，展示色彩，變化不定，或為花，或為房屋，或為人物，而神態各異，唯妙唯肖……（而現在）一切的一切，形態繽紛，具體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園，全都從我的茶杯裡浮現了出來。」 就在《被子》的最終章〈腳註〉的最後幾頁，在多年後第一場大雪正來臨的現在，奎格．湯普森以緩慢抒情的圖像（和「我」的畫外音）將過往記憶，那首曾經同衾共被的愛歌，那條蕊娜當年送他的被子，轉化成時間所給於的「聖誕」禮物，他將極為個人回憶以最具象徵的被子轉化成時間結構裡的第三個現在，這重獲的時間，已成為最珍貴的、能穿透時空的想望，這想望同時也成了這本圖像小說最迷人的創作自白，「我能想見蕊娜正在縫製這床百衲被──她挑選布料，從眾多樣本中裁出一方一方。每一方布都有其質感格調、不同的視覺樂章，依序閱讀，就如同連環圖一般，訴說著一個故事……這些方布依序排列，反覆出現，那故事遂一再被重述。當天晚上比前一夜還冷，而多蓋上這床百衲被──它緊裹住我的身軀──恰好是我所需要的。……」（p566-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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