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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肯塔基之子
肯塔基州出身的小子，怎麼會買下日本一家大銀行？恐怕很多人都會問這個問題。──柯林斯
柯林斯搭上全日空從紐約飛往東京的班機，舒服地坐在第一排Ｃ的座位上，旁邊是一位面容枯瘦、氣質特殊的日本人。既然這位六十九歲的日本人也能坐在票價至少一萬美元的頭等艙，顯然這人非富即貴。
「他到底是誰？」柯林斯想著。
他經常問這個問題，這是他的重要能力之一，也就是去認識別人，以便日後帶給自己重大的好處。四十三年來，這種才能幫了他很多忙。他在美國的南方出生，他的家庭在肯塔基州曾經營過煙草的種植。他早年在當地的汽車廠工作過，然後才去念商學院，接著進入華爾街擔任投資銀行家，而後搖身一變成為企業重整專家。一九九五年，他以企業家的身分重新出發，創設了一家投資公司。他根據家裡在肯塔基州的舊煙草田名字，把公司命名為「力寶塢」（Ripplewood），專靠從事低價收購營運艱困的公司，接手後推動重整，再把此間公司賣掉而從中獲利。柯林斯喜歡把這種業務叫做「私募資本」或是「重整」基金，同時帶著傳播福音般的神聖熱忱，宣稱自己的事業代表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特性之一。他認為自己的基金在「創造性毀滅」的過程中，消除了企業界中的枯木，使得美國經濟變得更有生產力、更具效率。他喜歡將之解釋成：「我的信念是把資本當成改變的催化劑。」讓他不高興的是，力寶塢有時被視為「禿鷹基金」，就是獵食艱困企業的公司。
不管怎麼說，力寶塢還是快速擴張，吃下德州一家汽車零件公司、俄亥俄州一家英國鬆餅廠，以及伊利諾州一家冰箱製造廠；另外，還買下阿肯色州希望市的一家冷凍派餅公司。柯林斯喜歡笑著告訴投資人說：「我必須說，我們是希望市最大的雇主！我說的可是阿肯色州的希望市。」他就是用這種方法，讓大家知道他在華府、紐約和倫敦都有貴人相助。阿肯色州希望市是美國前總統柯林頓的家鄉。
但是，在一九九八年九月，他於飛往東京班機的頭等艙一號Ｃ座位坐下來時，他夢想的東西比阿肯色州還大，其實應該說要大得多了。幾年前，當他設法籌募資金時，曾經接觸日本大商社三菱公司。三菱公司買下力寶塢的一大部分股權，讓柯林斯非常高興，也因此對日本好奇，然而在他的背景中，幾乎沒任何東西會讓他以東京為目的地。他是美國南方人，喜歡自稱「肯塔基之子」，相信家庭、自由市場、民主黨和浸信會的重要。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叫做《在自己土地上的朝聖者》（Pilgrims
in Their Own Land），這本書說明新教徒的信仰如何滲透到美國文化中。事實上，柯林斯早年曾經考慮要當牧師，後來才認為自己真正的才能是賺錢。
需要汰舊換新的日本
日本雖然是一個很奇異的國度，卻讓柯林斯著迷。他從萬里之外觀察，覺得日本顯得很奇特。一九八○年代時，柯林斯像大部分的美國人一樣，十分震驚日本所擁有的力量，但是緊接著一切出了嚴重的問題，日本的經濟整整停滯了十年。從一九九○年起，股市崩盤，日本的財富蒸發掉一千兆日圓以上（十兆美元）；債務佔國民生產毛額的比率飛躍上升，接近一五○％，比任何工業國家都高；銀行被超過一百兆日圓──也就是一兆美元的呆帳淹沒，金額跟英國經濟的規模一樣大。日本政府的因應方式更讓人費解，至少柯林斯認為如此。日本面臨的局面其實很清楚，這個國家迫切需要整頓：必須消除過高的債務、清除倒債的公司、改造企業文化。簡單地說，日本就像柯林斯買下一家公司時一樣，迫切需要進行大規模的「汰舊換新」。
這種計畫對柯林斯來說可能顯而易見，但是日本政府卻自縛手腳，隨著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他們似乎還不願意或無法處理。柯林斯認為這種僵局不但愚蠢，也是道德上的錯誤。他像大多數的美國人一樣，抱著必須採取行動和負責任的信念；他也認為政府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盡量讓人民富有。
然而，柯林斯不僅是個樂觀主義份子，也是機會主義份子。他從日本這種奇特的狀況中，看出其中潛藏著龐大的利潤。日本的情況並不特別，一九七○年代的美國產業也變得軟弱、自滿和癱瘓，然後形成經濟問題。最後，美國私募的資本業出現，跟著找到了解決的方法，也就是回收並利用這些殘敗荒廢的公司賺大錢。日本從沒聽過私募資本業的觀念，而且東京一向敵視外國投資人，但是柯林斯認為，日本會成為下一個企業轉型的重大戰場。他認為沒有一個經濟體，可以陷在自我毀滅的癱瘓狀態中同時蹣跚前進，所以一旦時機來臨，日本會為外國人創造驚人的商機。企業整頓才是真正將日本從經濟沈淪中解救出來的唯一方法。柯林斯像過去很多代的美國先賢一樣，認為現在是向西走的時候了。
飛機載著柯林斯和同排的日本人緩緩爬升，飛過洛磯山脈，在阿拉斯加荒野的高空上飛翔，經過阿留申群島和千島群島後，開始自海上慢慢下降，接近日本。班機在東京降落前半個小時，柯林斯看著這位神祕的日本人，以他美國人到海外慣有的豪爽和友善態度說：「你為什麼到東京，忙什麼事情？」
「我退休了。」日本人用流利的英語回答，在柯林斯追問下，他含糊地說，他曾經在銀行業和石油業工作，現在則住在倫敦。
柯林斯的思緒飛快地運轉著，日本銀行家？曾經在產業界工作？在外國有親友？年齡大約六十九歲？突然間，柯林斯靈光一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你一定是八城政基！」他說。
那位日本人驚訝地點點頭，他並不習慣被人認出來。「你怎麼知道？」
柯林斯十分高興，伸手去拿檔案。他在紐約搭上全日空的班機前，曾經問過華盛頓和華爾街的一些朋友，看看有誰認識日本任何一位企業家，可以幫他把重整的福音帶到日本。他某個「朋友」──前花旗銀行首腦布雷多克（Rick
Bradock），給了他一個特別讓人感興趣的名字，也就是前日本花旗銀行董事長八城政基。這人似乎很有意思，他是前花旗銀行董事長李德（John Reed）的好友，一生都為外商公司工作。柯林斯認為，這表示他很可能非常熟悉重整和私募資本的觀念。這位年老的日本人跟日本最有權勢的政客、企業家和官僚的關係良好。事實上，由於八城的人脈相當不錯，柯林斯以一名陌生的美國人身分，沒把握能否說服八城跟自己談談。
然而，八城在飛機上的位置是一排Ａ座，就坐在自己的隔壁，命運──或是上帝──似乎站在柯林斯這邊。「我一直在找你，到處在找你，你太有名了！」柯林斯高興地揮舞著檔案給這個日本人看，指出上面八城政基的資料。
八城好奇地看著這個美國人，以日本人的角度來看，在飛機上跟陌生人搭訕是很奇怪的事。日本的文化保守而客氣，每個人根據階級與和諧的標準做事。不過，八城這輩子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設法跨越日本和美國的文化鴻溝，他也了解華爾街的人通常會做出奇奇怪怪的舉動。
「你為什麼想跟我談？」八城問。
柯林斯匆匆地展開宣傳攻勢，先是說明力寶塢的成就，跟著解釋他為何想把業務擴展到日本。他指出，日本迫切需要經濟改革，而且現在似乎願意接受新觀念和外頭的世界。
等不到的變革
八城像很多同一代的日本人一樣，對於自己國家的現況相當失望。他小時候經歷過可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而五十年來看著自己的國家在戰敗後重新站起來，他亦深感驕傲。然而，到了一九九○年代，這個奇蹟喪失了魔力。八城深信若要解決這些問題，唯一的方法是促進企業界激烈的改革，藉此輸入新觀念、新願景和新力量。事實上，八城認為自己有責任協助及推動這種變革，但是他也知道，日本文化是以共識為基礎，因此到目前為止，變革慢得讓人痛苦而失望。
引進像柯林斯這樣多話的外國人，可能有助於驚醒日本；這並不是什麼新奇的觀念，畢竟美國人以前也協助過日本推動變革。例如，大多數日本人認為，日本於十九世紀之所以能夠成功的工業化，在於美國黑船橫渡太平洋後，強行進入日本水域，用軍事力量震憾了幕府。一九四五年美軍進駐日本是另一次「震憾」，促使日本創造戰後的經濟奇蹟。
此外，八城也知道，日本已經出現一些有趣的變化跡象。他在紐約上飛機前，看到報紙報導說：日本最著名的長期信用銀行瀕臨崩潰，政府正考慮把這家銀行收歸國有，然後再賣給新東家，甚至可能賣給美國人；這整件事的發展實在令人震憾。八城在花旗銀行工作的時候，就很了解長期信用銀行和該行的總經理大野木克信。他認為這家銀行的歷史，顯示了近年來日本企業體系的一切錯誤，畢竟，這家銀行曾經是戰後金融界的基礎，也一度是世界第九大銀行。如果政府是在幾年前說要賣掉這家銀行，絕對會令人難以置信。
「你願意跟我共進晚餐嗎？」柯林斯熱切問道。飛機經過十四小時的飛行後，終於在東京的成田機場降落。柯林斯迫切需要一位日本朋友幫他實現夢想。八城慎重地同意跟柯林斯再見面，儘管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否願意為力寶塢效力；不過，他總喜歡跟人討論日本的經濟究竟出了什麼差錯，以及有什麼方法可以補救。八城想：只是一頓晚飯，不需要任何承諾。
一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這次飛行是東京與華爾街之間，最奇特的金融實驗之開端，導致後來柯林斯和八城捲進長銀錯綜複雜的歷史中；他們不僅深入日本銀行體系的問題，也設法補救矗立在眼前的棘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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