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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資金狂潮
第三章 資金狂潮
一九八六年和一九八七年間，幾乎每個日本人都認為，經濟會無限期地持續成長；很多人極度沈迷在經濟泡沫中，喪失了理智判斷的能力。──八城政基
一九八○年代末，平尾光司正在長期信用銀行的紐約分行忙著工作，一位日本商人要求見他，此人自稱是一家叫做ＥＩＥ的小公司老闆，想要蓋一棟旅館；他的名字叫做高橋治則。
「這棟旅館會成為紐約最好的旅館！」高橋治則興奮地說：「有史以來最好的！」
平尾知道有人走進辦公室，要求巨額貸款，照理他應當覺得興奮。三十年前，日本經濟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敗，變得搖搖欲墜。到了一九八六年，也就是平尾被派到紐約工作時，日本已經迅速成為大家公認的全球經濟新主人。現在美國書店裡堆滿了《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日本新經濟帝國》（Yen: Japan掇 New Financial Empire）之類的書，其中預測到相當狹小的島國日本，大概會趕上美國，成為世界的經濟引擎。此時，長期信用銀行也獲得美國金融圈最崇高的肯定，得到標準普爾（Standard
and Poor掇）和穆迪（Moody掇）兩大美國信用評等機構「ＡＡＡ」的榮譽。行員之間喜歡驕傲地說：「我們是六個Ａ的銀行！」更棒的是，該行在日本以外開始展現實力，成為華爾街一股重要的力量。他們也擬好併購債券經紀商格林威治資本公司的計畫，並且在資本市場中，他們贏得的操作勝過日本其他銀行。
此外，若能與ＥＩＥ完成交易，可說是紐約分行的大功一件，也更提高了名聲。ＥＩＥ是長期信用銀行喜愛的企業客戶，幾年前幾乎還沒沒無聞，如今卻利用日本的不動產景氣，在世界各地大買不動產，建立起旅館和休閒王國，其版圖跨越東京、香港、雪梨和米蘭，一直到洛杉磯和斐濟群島。高橋對於借款的胃口龐大，可說是銀行很重視的顧客，這也顯示，長期信用銀行樂於爭取ＥＩＥ的業務，行員如果能夠承做新放款，應該會得到獎勵。
然而，高橋有些地方讓平尾不安。高橋看起來並不怪，他的身材瘦長，穿著不顯眼的高級服裝，神情溫和、舉止優雅，卻讓人難以捉摸；此外，這人的下巴比較瘦，外表沒什麼特徵。他對自己想在紐約蓋旅館的計畫含糊其詞，說他想借三億五千萬美元左右。他願意透露的另一個消息是：他已經在曼哈頓中城選好一個地點，也就是在公園大道（Park
Avenue）和麥迪遜大道（Madison Avenue）之間五十七街的寶地上，準備蓋一棟四季大飯店。
「既然要蓋旅館，是否請好了專案經理？」長期信用銀行的行員問：「是否請了會計師？」
高橋沒理會這個問題，卻得意洋洋地說：「我請好建築師了！」他的確可以得意，因為他請的是貝聿銘，這人可是當時最著名的建築師，剛完成法國羅浮宮的擴建計畫。然而，這點絲毫無法讓平尾安心；即使貝聿銘已經畫好這棟豪華大旅館的設計圖，也無法讓他安心。設計圖顯示，旅館外表要貼一種稀少而特別昂貴的石灰石，外形像埃及方尖碑，這棟旅館將成為高橋和公司的紀念碑。
「但是怎麼沒有請專案經理？」行員追問，設法促使高橋討論這個大膽願景的財務控制。高橋聳聳肩，沒回答。
平尾曉得高橋對長期信用銀行的重要性，於是在結束會議後，把高橋含糊的想法交給手下去深入調查。平尾在紐約任職期間，學到美國人財務運作的原則跟日本銀行業不同。美國銀行家根據嚴格的信用分析制度，決定是否貸款給申請人。平尾刻意建立一個專案融資小組，雇用一群具備相關經驗的美國人，採用同樣的工具，將之用來訓練年輕有潛力、念過美國商學院的行員。在這群分析師的幫忙下，長銀甚至有足夠的信心拒絕美國旅館、公寓和賭博業大亨川普（Donald
Trump）的貸款要求，因為這群美國人認為，川普的事業獲利能力不足。
然而，高橋提出的數字比川普的估計還怪。高橋希望投資三億五千萬美元，蓋一棟大約有四百個房間的旅館。長銀紐約分行的低層行員計算過，若要在這個地點蓋一棟如此規模的旅館，而且能夠經營得下去，最多只要投資一億五千萬美元就行了。「或許我們把這個計畫跟別的東西搞混了？」有些年輕的行員說。
瘋狂的奢侈
紐約分行的行員查證後的結果，確定先前的看法並沒有錯。高橋計畫花三億五千萬美元的數字，令行員相當不解，接著他們聽說長銀總行已經批准高橋的計畫，不理會紐約分行的現金流量分析。於是紐約分行派人回日本，要跟東京爭辯這個計畫的不可行之處：幾近瘋狂，又沒有自償能力。
行員搭長途客機回到東京時，發現東京總行相當堅持。總行的高級主管告訴這位行員說：「高橋要多少錢，就給他多少！」還說擔心現金流量或投資報酬率很可笑，只有美國人才會擔那種心！況且，美國人不是寫了很多書，說日本企業的經營方式是現今世界最優良的嗎？
平尾和紐約分行的同事於惱怒之餘，派了一些行員去監督這個計畫的成本。他批評說：「ＥＩＥ這些瘋子連走一個街口，都要叫昂貴的加大型豪華轎車！」但是他的抱怨沒有用。當這個計畫被宣佈時，高橋再度大駕蒞臨紐約，後面跟著成列的加長型大轎車，而且在紐約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五十六樓的彩虹廳，舉辦豪華的記者酒會。酒會的地點具有象徵性，畢竟洛克菲勒中心最近才賣給日本的三菱公司，可作為日本身為新興經濟強權的最新例子。這棟旅館在開始蓋了之後，成本也往上升。到了一九八九年，若要蓋成五十七街這棟旅館的經費，預計遠超過四億美元，也是紐約有史以來最昂貴的旅館。平尾曾經在水上的領導下，撰寫長期信用銀行的策略性計畫，而且在他入行時，日本的銀行都短缺資本，所以用錢很小心。當平尾看到高橋三番兩次地花大錢辦酒會，心裡非常惱怒。平尾從美國人強調的分析和調查中，學到很多東西，尤其可藉此判斷出這位旅館大亨的行跡實在可疑，絕對不值得信任。但是他無可奈何，畢竟他無權掌控這件事，只好溫順地坐在彩虹廳的群眾當中，看著香檳四射，緊張地猜想未來可能產生的問題。
如果平尾對高橋的背景略有所知，他會更擔心，因為ＥＩＥ有一部分股份來自日本的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跟長期信用銀行古板、正式的世界大不相同。平尾在成長期間，接受了「武士」銀行家的觀念：大家在有秩序的金融體系中同心協力、勤勞工作、犧牲奉獻，重建被戰火蹂躪的國家。但是在戰後的日本體系裡，大公司勤勞員工所構成的和諧世界只佔一小部分，在這井然有序的表面下，有一個比較殘酷的黑暗世界是由小企業、赤裸裸的資本主義競爭和幫派暴力構成的。日本政府儘量避免向外人顯示這個世界，因為這種現象違反日本官方的形象。然而，這兩個世界都代表日本的真相，日本人雖然努力掩飾，兩者共存的事實卻不令人意外，而ＥＩＥ有一部分起源於這種世界，也毫不遮掩這樣的關係。
這家公司的原名為電子工業公司（Electronics & Industrial Enterprises），起源於一九四七年戰後初期的混亂歲月，由某個有勢力的鄉姓家族設立起來的，專門進口美國的卡式錄音帶。鄉姓家族利用有力的政商關係，贏得在日本經銷３Ｍ錄音帶的權利，然而公司規模很小，起初只有五個員工，顯然由富有又常到美國旅行的日本女性鄉友里子（Yuriko
Goh）領導。一九六○年代，鄉家把公司交給特立獨行的發明家中松吉郎，將ＥＩＥ轉成大型進口商。中松增加員工至三百五十人，贏得葛蘭德磁帶（Grand Magnetics）之類美國公司的經銷合約，並且讓公司在東京證券交易所第二部門上市。中松也開始進口美國錄影設備，同時認識一位ＥＩＥ員工經常稱為「老高橋」的人；老高橋當時在一家電視台工作。
到了一九七○年代中期，老高橋忽然像晴天霹靂一樣，對ＥＩＥ發動敵意收購。理論上，日本不應該會發生這種事，戰後金融體系的基礎為：股票的主要功能是讓關係企業和銀行之間，互相擁有對方龐大的股權；從來沒聽過大公司彼此之間發動敵意併購。但是在以銀行為基礎的大型關係企業底下，小公司為了在這個體系中更上一層樓，卻開始發動無情的競爭。外國人只看到禮貌而有規律的企業世界，日本人卻看得到作手之間的激烈鬥爭，以及毫不尊重法律的現象。因此，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的股票中，大部分都鎖在具有企業關係或其他依賴關係的銀行裡，動也不動。不過，也有一群小企業和投機客認為，股票是賭博、勒索的工具。政府無法抑制這種無情的自由競爭，所以乾脆不理不睬，把這種競爭推到社會邊緣，而政客與幫派在這天地裡緊密勾結，他們在股市裡的力量遠勝過法律。
中松想要設法阻止這場敵意攻擊，法院最後也判決這次併購不合法，中松卻又迅速放棄抵抗。有些ＥＩＥ的員工認為，高橋的資金來自一位著名的股市作手，也就是他們稱為「奇怪的岩澤先生」。中松最後斷定，「高橋是個很差勁的人，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差勁。他們奪走了我的公司，讓我毫無生機。」
如果事情就此結束，這場投機頂多只會讓人痛苦和失望，但是接下來的情節演變得更加見不得人，結果老高橋死亡，岩澤完全消失；岩澤的家人起初也說岩澤死了，然而到了一九九○年代初，也就是岩澤應該死了整整十五年時，他的家人忽然為他舉辦喪禮，還有一些重要的政治人物來祭奠。當地的新聞記者懷疑，岩澤試圖在這段期間逃避債主的討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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