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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你來了解一下我們的企業吧，」柳傳志盯著我說，「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人過於自信，卻很真誠。道別的時候我答應了他的要求，但又補充道：「我很抱歉，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沒有關係，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想法寫，也可以什麼都不寫，」他回答，「我只是希望你用局外人的眼光來看看聯想。」
對於聯想來說，我的確是個局外人。在此之前，我與柳傳志從未謀面，沒有直接接觸過這家公司，也沒有寫過任何關於聯想的文字。當時我只知道這個人的事業是從四十歲開始的，而大多數中國人在這個年齡之後就不再有什麼變化。他領導的聯想是一家電腦公司，成就非凡，享有盛譽。我聽說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的學生，要在兩年之中學習幾百個案例，聯想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採訪美國微軟公司的高層經理們，聽到他們嘴裡提到唯一的中國公司，就是聯想。我還知道有不少人在批評聯想，在某些評論家筆下，它不過是個目光短淺、沽名釣譽的混蛋。
聯想集團總部位於北京中關村附近的一座嶄新大廈中，要進去就必須出示一個帶有密碼的磁卡。工廠裡沒有一般作業線上常有的那種喧囂，辦公區有點政府機關的味道，還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息。每一家企業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且不會出示給一個不相干的人。不過，柳傳志兌現了他的承諾──把公司的真相對我和盤托出。
聯想邀請我參加他們的一些內部會議，允許我不受約束地採訪任何人。我訪談了六十八個人，包括公司的開創者、老一代和新一代領導人、專案經理和技術人員、第一線的銷售人員、生產線上的工人，當然也包括幾位因重大分歧離開聯想、甚至與柳傳志結怨甚深的人。公司還對我開放了全部檔案。走進檔案室的時候，我被面前的幾十個大鐵櫃驚呆了。在我接觸的公司中，沒有哪一家為自己保留了這麼完整的歷史原貌，包括公司二十年來的會議紀錄、財務報表、業績報告、主要領導人的演講手稿和工作日誌、往來信件、傳真、政府批文、營銷合約、榮譽證、檢討書、法律訴訟案卷、廣告文本、圖片和音像資料。在我打開這些鐵櫃之前的許多年裡，還沒有人如此系統和詳細地研究這些塵封的隱秘。我的調查持續了六個月，留下兩百多個小時的錄音和六百萬字的資料。同時我還閱讀了大量關於聯想的公開出版物，所有這些都成為我了解這家公司的參照。
迄今為止，人們對聯想的認識傾向於兩個極端。一些人把它描述成一支無往不勝的「鐵軍」，另一些人則認定它正走向死亡。事實上聯想的歷史充滿了艱難，一點也不誇張地說，是九死一生。它最顯著的進步，都是在戰勝最嚴峻的危機之後得來的。在二十世紀，它打敗了八○年代後期的混亂，打敗了九○年代初期的蕭條，在跨國公司蜂擁而入的中國市場上豎起自己的旗幟，在大多數國有企業都不景氣的時候，瘋狂地成長起來。當新世紀開始之時，它是中國最大的電腦製造商，在中國和亞洲太平洋的微電腦
編註（1）市場上占據第一的位置。二十年前聯想剛成立之時，手上只有二十萬元編註（2）。它的第一筆生意是一次被欺騙的慘痛經歷，導致十四萬元血本無歸。而今天，它已經是一家擁有一百三十五億元資產、幾百億元市值的公司。它的最新一筆交易是以十二．五億美元收購了IBM全球個人電腦的全部業務。
聯想在過去幾年裡始終是最有價值的中國微電腦品牌，在成為國際奧會的「全球合作夥伴」之後，其品牌價值已經超過六百億元，柳傳志和公司的開創者們也都合法地成為富翁。站在國有企業經營者的立場來看，他們的收入之高令人驚訝；但是從個人財富的角度來衡量，他們與中國富豪排行榜上的那些人還差得太遠。事實上柳傳志從來沒有擁有超過一．五％的公司股權，他的薪資也沒有他的繼任者高，但是他在精神上對這間公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他的很多話被員工引用，他治理公司的手段，諸如定戰略、建立領導班子、帶隊伍、「天條」、遲到罰站、公司歌曲、半軍事化的訓誡、宗教儀式般的誓師大會，都讓人充滿了對他和聯想企業的好奇。
就像聯想是中國企業市場化道路上的重要案例一樣，柳傳志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表現自己智慧和熱情的舞台不是一個企業，而是整個國家。如果我們試圖把這個故事看作一場道德劇，把柳傳志當作完美主義的化身，也許會失望。他迄今為止的生涯一直被一種夢想所引誘，當他出色地實現了夢想之後，依然有新的夢想在前面召喚。二十年前，他的夢想是讓企業達到二百萬元的銷售規模；十年前，他的夢想是讓微電腦占領中國市場；而現在，他的夢想是讓聯想成為世界一流的公司。
聯想的故事是由一種信念衍生出來的，這種信念是：相信任何人都會追求完美，都擁有無限熱情去創造美好的東西，只要賦予他們適宜的環境，他們一定能成功。然而，這個故事還有著某種強烈的中國味道。在過去二十多年裡，中國始終在新與舊的激烈衝突中掙扎著前進。如果你屈服於舊體制，你會被淹沒其中；如果你公然反抗，你會體無完膚。聯想真正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掌握了與舊制度相處的方法，同時又以驚人的堅韌、耐心和技巧與舊制度中令人作嘔的弊端周旋，一點一點地擺脫束縛，走向新世界。這個公司的歷史告訴我們，什麼是夢想，什麼是現實，在夢想與現實間創造偉業必須走過的那座橋梁又在什麼地方。
在聯想的二十年歷史中，輿論在大部分時間裡充滿了對它的讚美。但是從二○○四年一月開始，批評它的聲音忽然強烈起來，各種各樣的言論組成了「聯想危機論」，媒體也開始以發表聯想的負面消息為樂事。奇怪的是，這局面反而讓我欲了解這個公司的念頭格外強烈起來。
不過，在我調查這個公司的最初幾個月裡，並未打算將它寫出來。有一天我旁聽聯想的內部會議，當時公司剛完成一次大規模的裁員，眾人議論紛紛。毫無疑問，這是聯想的艱難時刻。在場的幾千員工都想聽聽柳傳志怎麼說，於是他走上台，發表一個簡短演講。當他說到自己在過去二十年間犯了很多錯、因此影響了很多人一生的命運時，我被他的坦率和真誠感動了。就是在那一刻，我決定寫一點什麼。
「這不只是一個人和一個企業的歷史，」我對自己說，「也是一個國家和一個時代的歷史。」
於是我開始寫這本書。寫作的過程相當艱苦，但從始至終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力量。
編注：
（1）因兩岸用語差異，為方便閱讀，本書部分辭彙以本地較為熟悉的用法編改，如「集成電路」改作「積體電路」、「水平」改作「水準」等。「微機」一詞雖可泛指個人電腦，但聯想內部的「微機事業部」統籌個人電腦與商用電腦的生產，後文皆將「微機」改作「微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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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除已明確描述的部分（如美元），本書所提之幣值為人民幣。至於文中所稱「中國」或「國內」，專指中國大陸（不含港澳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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