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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達爾文寫道，「溫血動物的結構非常相似，牠們（在地球上）出現前到出生後的巨大（演化）變化也非常相似；而那些動物的（演化）變化是在非常短的時間中完成的。那麼，自從地球形成以來，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人類出現之前的幾百萬年前，要是我們想像：所有溫血動物都是從同一種生物發源出來的，會太大膽嗎？那一種生物，由『偉大的第一原理』賦予動物性，賦予演化出新器官的能力，賦予新性向，由刺激、感覺、意志、思想所指導；因此擁有了繼續改進自己內在活動的本領，並將已完成的改進經由生殖傳遞給後代子孫；改進永無止境。」這可不是寫作《物種原始論》的達爾文，而是他的祖父依拉士摩，上引文摘自《生物原理》（Zoonomia, 1794 年，乾隆 59 年）。《生物原理》這本書，一方面可說是一本醫學百科全書，列出了大量的疾病，可是卻暴露了 18 世紀醫學的缺陷，因為當時醫學對付那些疾病的手段，有效的很少。另一方面，依拉士摩在這本書裡「嘗試建構一套基於自然的理論，也就是將零散的醫學知識匯聚起來，形成一套生命原理的觀點。」
「偉大的造物主永無休止地將祂的創造物分化下去，但是，祂同時也在自然的特徵上烙下某種相似性，好讓我們知道整個自然是源自一個家長的家族，」依拉士摩在〈序〉裡這麼寫道。「我們何不想像：同一種生物是所有生物的源頭／原因？」他在 1801 年《生物原理》第三版進一步發揮前面的論點：「我假定，身體各個主要器官都會製造或分泌出微小纖維或粒子，它們有發育活力，浮游在血液中……這些纖維或粒子，在循環系統中浮游，由性腺收集起來；生殖細胞結合後，那些纖維或粒子就會混合，胚胎形成時，有些器官像父親，因為形成該器官的纖維或粒子來自父親的比較多，或來自父親的比較活躍；反之亦然。」
依拉士摩（有 14 個子女）強調有性生殖的重要性在於：製造遺傳歧異，他提醒我們：「如果植物只能出芽生殖（無性生殖），無法有性生殖，今天的植物物種就會只有現在的千分之一。」他發展了一些奇異的想法，涉及想像對遺傳形質的效果，他甚至提出了臨床建議，「授精的時候，父親的想像也許可以影響胎兒的性別……但是在公眾面前，我無法說明達成這個目的的方式，因為有傷風化。」於是他以植物的「性生活」為重心，下筆多少可說審慎，他提醒讀者：顯花植物的旺盛「精力」，在溫血動物界也可觀察到，例如鳥類，「雄性之間的競爭，最終原因是：最強的、最有活力的應該負起傳種的責任，物種可以因此演進。」
演化思想的主要內容，如天擇、演化等核心原理，以及其他觀念，依拉士摩都已提出了。「地球，以及地球上的生物，看來都在不斷地變化與演進，」他在《自然的聖殿》（The Temple of Nature, 1803 ）寫道。他的演化時段，比他孫子的還要符合實際，他謹慎地強調：研究演化，並不是貶抑上帝的大能，而是榮耀祂的創作。「這個世界也許是發育形成的，而不是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它是從十分小的初始開端逐漸造成的，是它內部原理的運行創造的，而不是上帝一聲令下就突然整個出現了，」他 1794 年寫道。「『偉大建築師』的無限力量，這個觀念多麼壯麗！『原因的原因』！『父母的父母』！『偉大建築師』！『存有的存有』！因為要是我們可以比較各種『無限』，所有果的所有因，要是由一個終極因促成，促成終極因的力量，無限的程度，比起直接促成各種果的因，要大得多。」
依拉士摩儘管當年廣受讚譽，卻因為長久以來被誤會與拉馬克同流，身後名聲不彰。這個誤會，他的孫子達爾文與巴特勒都得負責。拉馬克是法國頗受尊敬的自然學者，是布丰提拔起來的。他在科學史上留下了永恆的聲名：「無脊椎動物」這個詞是他創造的，他將動物界分為脊椎動物與無脊椎動物兩大類。
biology（生物學）這個字是他創造的，生物研究的各個領域因此而統合起來。不過，世人記得的拉馬克，卻與「後天獲得的性狀可以遺傳」這個錯誤概念脫不了關係，幾乎各級教科書都以「長頸鹿的脖子」為例，說明拉馬克理論的錯誤。所謂的「拉馬克主義」（後天獲得的性狀可以遺傳）當年的確是流行的觀點，達爾文也支持——他在 1868 年發表了一套遺傳理論，說明「後天性狀」的遺傳機制。其實，依拉士摩的觀點，比起孫兒查爾斯，在某些方面，與拉馬克並不接近，與現代演化論倒接近得很。但是依拉士摩沒有把他的論證，發展成簡明扼要的一套「說法」。除了將觀察證據當作詩作的注腳，詩難以理解，注又臭又長；他還將觀察證據散布於《生物原理》這本書裡，既不集中也無組織，這書到了第三版，竟擴充成 1,400 頁的巨著（1801）。60 年後，達爾文在《物種原始論》中宣布他是演化論的先知，但是，正如巴特勒在《新瓶舊酒說演化》（Evolution, Old & New, 1879 年）所論證的，達爾文事實上從前輩那裡繼承了演化信念，而不是發明。（按，這是本書作者的意見，演化論史學家多不贊成，請參考Evolution: the history of an idea, rev. ed., by Peter Bowler, 1989 年。）
依拉士摩是利區斐德（Lichfield）的一個醫生，那裡位於大城伯明翰以北 240 公里，本來就不是出大人物的地方，可是達爾文卻成為當時的名醫。國王喬治三世邀請他擔任御醫，他拒絕了，繼續在利區斐德行醫，樂善好施，所有社會階層他都不嫌棄，有路的地方，就可看見他出診的身影。他反對蓄奴，主張對精神病患施予人道待遇。他不喝酒、不信教，他擁抱科學，對技術的發展有無比的信心，他對知識的熱情，超過對女性與食物的慾望。不過，他對女性與食物的興趣很明顯，只是沒引起公眾的注意罷了。「吃，不然就被吃，」據說他給過病人這樣的建議，他身體力行，結果餐桌得修改，才容得下他的大腰圍。當時有人報導：「達爾文醫師年輕時，喜歡向酒神與維納斯奉獻（按，好酒色），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要是繼續奉獻下去，一定會影響健康、搞壞身體。因此他戒了酒，可是，他對維納斯的愛好，終身不渝。」
依拉士摩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領袖人物，他協助點燃了機器演化的引信，揭開了機器時代的序幕，就像點燃了後生動物（metazoan life，多細胞動物）分化演化（史稱「寒武紀大爆發」）的那個寒武紀無名祖先。根據他的曾孫法蘭西斯（1848─1925，植物學家，達爾文的兒子）描述，「曾祖父熱愛各種機器，我父親就不感興趣。」1760 年代，富蘭克林兩度到英格蘭，他訪問過伯明翰，驚動當地名流，因為富蘭克林早就以電學研究馳名世界，論文有法、德譯本。依拉士摩因此想到結合同志，創立伯明翰太陰學社（Lunar Society），柏吞（Matthew Boulton，製造商，出資支援瓦特改良蒸汽機）、威吉午（Josiah Wedgewood，英國威吉午瓷器工廠創辦人，孫女與達爾文於 1839 年結婚）、克爾（James Keir，地質學家）、北美維吉尼亞的史莫爾（William Small，物理學家與教師，對美國開國人士傑佛遜影響甚大），以及瓦特都是創社會員。太陰學社是個非正式社團，會員包括自然學者與實業家，每個月的月圓夜集會。這一群人自命為「月瘋子」（據傳說月圓夜有些人會發狂），英國的工業革命，可以說是他們發動的。今天的技術所使用的機制，幾乎每一類，依拉士摩都直接地，或者透過太陰學社，扮演推手角色。
依拉士摩的筆記中，除了 18 世紀的醫學實務之外，還有各式機器草圖，如幫浦、蒸汽渦輪、水平軸風磨、運河升降機、說話機器、內燃機、仿鳥翼飛行器（以壓縮空氣為動力的）、以氫、氧氣為燃料的火箭推進器，甚至抽水馬桶──你一開門準備離去，就自動沖洗。出診的路上，孤寂沈悶，他受盡了顛簸，因而得到靈感，想出了一些改良馬車的招數。有一次（1768 年），他的實驗馬車不幸翻覆，他成了跛子，可是仍然樂此不疲。他有一匹馬，也叫做「醫生」（巴特勒從他那兒得來的靈感？），他預見蒸汽機即將問世，有一陣子，他醉心於蒸汽機推動的「火戰車」（fiery chariot），認為「醫生」就要退休了。在給柏吞的信裡寫道：「昨天我騎馬回家，路上我在想你的『火戰車』計畫，這個美妙的主意，我愈想愈覺得可行。」
「這個計畫我非常著迷，」他繼續寫道，提出了一個三輪動力車的構想，以兩個汽缸往復推動，並在後輪裝上一個設計巧妙的差速裝置。「只要調整蒸汽栓，就能調整輸出的動力，加速、減速、停止等，又快又方便。要是實際運轉符合理論預測的話，你的機器一定會大行於世。」柏吞是工業量產（從皮帶環扣到蒸汽機）的先驅，可是當時已經負債累累，無力實驗依拉士摩的點子，但是，後人想出了同樣的點子，就像他的演化思想一樣，而且付諸實現，首先應用在火車上，再來是汽車。幾年後，瓦特著手改良蒸汽機，是依拉士摩鼓勵柏吞與瓦特合作，最後揭開了工業革命的序幕──不久之後，「火戰車」也問世了。此是後話，略過不表。依拉士摩在信末署了名之後，又附加了一筆：「我想四輪會更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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