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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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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人文‧思潮‧趨勢>REVOLUTION
叢書系列:REVOLUTION
作者:史考特‧伊佐
       Scott Ezell
譯者:謝承廷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01月20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68頁
ISBN:9789571368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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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布(Nabu)甩一下他的髮辮,順順萊卡的緊身衣。他的手異常巨大,尺寸幾乎跟諷刺畫一樣誇張。手指一張開多肉厚實,但有種柔軟的特質,與他眼睛周圍一樣布滿皺紋,像是瞇眼遠眺或避開沙塵而擠出的細紋。布農文化村位於中央山脈山腳下,十一月的空氣中,整片草坪都散布著剛除過草的味道。我們一行五、六人在旅行背包裡塞滿米飯、麵條和脫水豬肉。此時,遊客四處閒晃,等待文化表演開始。緊鄰舞台的商店裡,婦女操作大型織布機,發出嗡嗡與嗶啵聲響,她們身著深藍束腰外衣和長裙,裙身繡有紅色與金色的小鑽。這些織布機對村子的工業來說算是成功,畢竟遊客都想從布農文化村裡帶點東西回去,即便這裡僅是遊覽車沿線暫停的其中之一而已。那布是文化村的文化主任,一個月前他打電話給我,邀請我進行為期兩週的「文化重建」之旅,他還特別用英文說出這個詞。

「六十五年前,日本人將我們從山上的村落遷至位於谷地的保留區。」他那天在電話中說:「現在我們打算搬回山上去了,回歸祖地可能要再花另一個六十五年,但至少我們是這樣計畫的。我們想重建古時小徑和村落,這樣我們才有家可以回去,才有個地方能留給後代子孫。你知道的,我們是狩獵民族與高山部落,我們不屬於這裡,不應在這個谷地種鳳梨維生。」

「我能做什麼呢?」

「你什麼都不用做,跟著來就好。去年我們得到政府許可,讓我們村子得到固定的位址,還用直升機空運一群老人家。我們持續上山,一年一年來建立一個基地。我們正在集結一群藝術家參與下個月的旅程,返鄉過程中,我們也想要有創意的表達。我們必須用僅存的一切來重新創造我們的文化。」

「還有誰會一起來?」
「有木雕師Vadsuku,一個台北來的作家,另外還有一些人。」
 「我要帶什麼?」
「啥都不用帶,我們會搞定一切,你只要把自己帶來就好。」
   

   
一直以來,布農族都過著半遊牧式的狩獵與採集生活,也是日本人在同化原住民的計畫中,最後被遷居的部落之一。布農族獵取阿美族人頭的紀錄,直到二十世紀早期都還存在。因此,當布農族被遷到谷地的保留區時,其實他們的鄰區住的便是傳統的宿敵。與來自中央山脈南方的排灣族(Vadsuku的族別)不同,布農族沒有社會階層和權力中樞領導,唯有當戰事發生或出獵期間,他們才會依照過去的功勛選出一位臨時的領導者。布農族發展出一種獨特的標記來記載陰曆,其書寫系統不受外在條件影響,並刻載於木頭上。近年,布農族人以八部和聲聞名遐邇,並已在國際多次演出。

布農族人在自然景觀中悟出一種對萬物起源的認知,並漸漸連結到文化觀感、身分認同與生活方式。我老家算是個意外,那是由我父母的職涯規劃和最終的搬遷所決定──工作和遷徙,美國身分認同的兩大主要驅動力。我同意加入布農之旅,以便了解他們如何與「舊村」或「家園」連結,同時也能思索我自己的本土觀念,或者說是在地關係。

★   
   
此刻我們身處布農文化村裡,已打包完成準備啟程。幾台遊覽車原地怠速,引擎像肚子般轟隆作響。遊客聚集在小小的露天圓形劇場周圍,觀賞布農歌舞表演。節目主持人是留有八字鬍、穿著皮製背心並戴著狩獵帽的男人,他登上舞台,兩隻姆指扣在皮帶上。

「有人問,為何我們叫做布農族。」他對著麥克風說:「布農(Bunun)這個族的名字,意思是『人類』,音譯為『布農』(Bunong)。布、農這兩個中文字,意味著『衣服』與『農業』,但句法沒有意義。」主持人將「布農」說成雙關語,也就是把「農」唸成「能」,這樣就是中文的「不能」。

「我會告訴你們,我們叫做『不能族』的原因。」他拖長聲調說:「因為我們什麼都『不能』做。」觀眾笑了。

「來吧!」那布壓根兒都沒往台上看,說:「該出發了。」除了那布和我,還包括日籍人類學家石垣(Ishigaki)、來自台北且在文化村當志工的年輕女子淑貞、剛服完兵役的十九歲男子德慶,以及九歲的布農男孩阿亮。當我們起身要離開,一位纖瘦、細髮、著軍用夾克的男人溜過來,把最後一份食物和裝備塞進袋中。

「這是Biung。」那布說。

Biung往背包塞東西時,往上瞄了一眼,對我點個頭。他看起來像是一根搭帳篷時的老釘樁,飽經風霜且憔悴不已,讓我懷疑他是否真要跟來。

「其他的藝術家呢?」我問那布。

「他們都取消行程了。你是唯一一個有來的。」他說著,一邊嘀咕一邊抬起非常大的背包。吟唱的歌曲和赤腳踩踏聲,在我們背後的舞台木板上共鳴著,文化表演已在舞台上揭幕了。我們走過修剪過的草坪,邁向大門,有一台四輪驅動、外表像一罐老啤酒瓶四處凹陷的箱型車,停在那邊等著我們。我們的司機站在箱型車旁等候,用他顎裂的脣微笑著。

就在我們通過大門之前,一群布農老者攔住我們,要為我們這趟旅程祈福。他們是最後一批在山上舊村出生者,並被迫於一九三○年往山下拘留營集體遷村。有些人當時還是懵懵懂懂的嬰兒。當年遷村時,年紀最大的孩子只有八或十歲,前一年他們還協助引導直升機探勘。

這些耆老用雙手緊握我們的手,淚水從眼中流淌而出,像是石頭中的水窪,想到我們正要前往他們或許永不得見的家園,這些老人就無法自已。因為口音差異和過多的情緒參雜,我很難聽懂他們說的話。那布將他們的中文翻譯成我聽得懂的中文,他在混亂中保持冷酷。「他們正在對你表示感激。」那布說:「還說,他們但願也能跟著去。」

「噓噓。」一位老婦人強勢的說:「我要唸祈禱詞。」

「那是我媽,她是在山上出生的。」那布悄聲說著。她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甚至比那布還要壯,臉上戴著鐵框眼鏡,背上一綑灰髮由上而下。我們隨意圍成一圈並低著頭,她說著布農族語,用省略式的中文簡短翻譯,祈求神明保護我們平安歸來。

布農族人在傳統上崇拜太陽與月亮,社會儀節則是奠基於一套嚴格的習俗與禁忌。在二十世紀,幾乎所有的台灣原住民族──包含布農族──都信仰基督教,因為被國家體制剝奪人權,信仰是他們增加信心與能力的主要形式。基督教與其他全球性或「移民」宗教一樣,神聖性皆存在於世界上,但對原住民宗教而言,神聖事物通常存於土地中、存在於這個世界裡,與物質緊密相連。雖然天主教和長老教會的傳教士引進的是外國的神話,但他們提供一個行政體系,讓原住民社群得以抗拒政府的同化政策。當國民黨只是將原住民當作另一個可剝削的資源,傳教士卻協助部族爭取自治與認同,廣設學校、醫院。對多數的台灣原住民而言,他們的宗教已經是基督教與泛靈信仰(animist beliefs)的混合物;不過,像那布或我的都蘭友人,他們這群年輕一代對基督教沒有那麼高的接受度,有些人已開始尋找他們部落信仰體系的根源了。

「阿門。」我們說著,並走向大門。

一個行政助理跑過來,問那布最後幾個問題,然後我們擠進那台外表凹陷的箱型車,開出停車場。最後停在半哩外的布農村落,那是一片水泥與合板組成的簡陋屋子,小孩子在街上玩耍,狗兒在飛揚的塵土中熟睡。

Biung和司機下車走到街上,我們其他人則坐在廂型車中汗如雨下。

他們十分鐘後回來,旁邊跟了兩個老人,他們的臉開始下垂並衰老,像是牛肉的肋肉放在太陽底下太久。

Biung帶了一把自製槍──單槍管的手動來福步槍,槍托是松木手雕而成,以黏水管用的膠帶包住底部,他注視槍管、瞄準,又搖搖頭,對於瞄準線不滿意。槍的後膛和不銹鋼內膛連接一條粗焊接縫,保險榫是一片塑膠,塞在插銷與雷管之間。

「槍管歪了,視線也跟著歪。」Biung說:「用這種東西怎麼能射得準?」他對著這枝槍皺起眉頭,又望著我笑,似乎想說爛槍總比沒槍好。然而,他還是在我腳邊放了兩個塑膠大袋,一個裝滿自製子彈,另一個則是裝了雷管。Biung請大家吃檳榔,細心的將來福槍置於箱型車後方。老人們緊握大夥的手,笑意中半遮掩著羨慕之情,在為我們祈福的同時,仍奢望自己也能跟去。他們僅存的少數牙齒有如哨兵,看守著下垂鬆弛的雙脣與臉頰。

傍晚時分,我們沿著狹谷底部行駛,再轉入一條布滿碎石的崎嶇道路,往西進入中央山脈。我從整條縱谷望向都蘭山的後側,山形輪廓偏暗且優雅,當我們超越頂巔時,可以看見後方海洋的餘光四射。Biung此刻變得很活躍,忙著回答淑貞我們身處何地、要去哪裡,述說一個又一個故事:關於道路建造工程、之前存在的小徑、曾在此工作的人們,以及被移墾的林地。我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只能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想著在都蘭山另一側我的筆記本與吉他。

當我們駛進一塊被機具碾平的空地時,天色已暗,我們一行人步出車外,走入沁涼的霧氣中。我走著走著,只能模糊看見Biung的身影。附近不知從哪傳來歡迎的呼喊聲,燒柴產生的煙味混入潮濕的空氣中。我走向霧中一片三角型的陰影,那是一間簡陋的單坡簷屋,一層層波紋狀的壁板撐起一個狀似字母A的結構體。Biung以腳踝蹲坐在火堆前,與其他三個男人快速且大聲說話,夾雜中文與布農族語──其他人正在路上,他們剛結束老林道的工作。Biung手握一瓶米酒,手舞足蹈的將酒灌進嘴裡。

「大家看過來!」當我走近時,他說:「這是我們的美國夥伴,我們要帶他進山裡。」他又轉向我說:「我們要帶你到家裡,到我們的舊村落。你不必付任何費用,但有一天你要帶我到你家,到你的山裡去──那我們就扯平了,這是一起在山裡才有的兄弟情誼。看!這是霍松安,他已經上山兩週了,但還沒想要下山。完全沒有!他要跟我們一起走,幫忙指路。他爸和我爸是麻吉,他們以前都一起打獵。」

其他男人露齒而笑、頷首點頭,任由Biung幫他們倒上米酒。霍松安則是平心靜氣地觀望著。

「這個霍松安啊,他爸都送他去上學呢!」Biung繼續說:「他是個偉大的學者……」聽到這裡,每個人都捧腹大笑。Biung環顧四周但沒笑出來,只是盯著我看:「但我爸卻讓我跟著他待在森林裡,從我十二歲開始就協助林務局搬運貨物──呼!那種額背帶(tumpline),我才十二歲,額頭上就頂了五十公斤。大家看看,這位霍松安可是哲學家,但我唯一的老師竟是眉毛上的繩帶。所以我只知道繩帶教會我的事,山間小徑、鹿隻和樹木。」

Biung持續笑著,沒有停止的跡象。他的笑聲與其他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起。Biung把米酒倒進嘴裡,酒瓶則給了霍松安。

如果世上有體型更像豬的男人,我得眼見為憑才是。霍松安的肚子雖然沒有下垂,但從胸骨到恥骨的部分向外膨脹。一件都蘭藝術祭的T恤罩住他的身體,沾滿泥垢與髒汙。他的臉上沒什麼鬍子,有如男孩般平滑與直率,並反戴一頂棒球帽。霍松安什麼也沒說,但儘管如此,或正因為如此,他散發出一種很強的競爭力。最後,他大喝一口,再把酒瓶遞了過來。

「不,謝囉!」我說:「才剛喝過,現在休息中。」

    社交酒,確保自己沒有被這種液體溶解。這次的旅程就是大好機會,因為運送的限制,我們不管怎樣都得禁酒。

大家稍停片刻,面帶驚詫地看著我,Biung用布農族語說了幾句,讓他們又笑了起來,霍松安又給他一瓶酒。我閒晃到空地邊緣,那邊停著一台反鏟挖土機,跟這片霧氣與山岳不大相襯,卻跟這塊空地搭配得很協調。這個場地遭到開腸剖肚,處處布滿輪痕。那布走過來站在我旁邊,他帶著名牌登山裝備,看起來時髦又文雅得很奇怪,一頭長髮編成兩條整齊的辮子。

「以前其他部落都叫我們『髒鬼』。」那布說:「我們是令人害怕的民族,會出獵並強取豪奪,身上穿著獸皮衣。Biung呢!他是我們僅存的最後一個獵人了。」

「那你呢?」我問那布:「你的成長過程中有沒有出去打獵?」那布使出他招牌的微笑──那種笑既悲傷、仁慈且有耐心──摸摸他從嘴角四處竄生的八字鬍。

「我完全沒救了。」他說:「我去唸台北的學校,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城市,不像這些人,也不像這個年輕的男孩阿亮。我學會怎麼在現代世界生活,但我失去某些無法被教會的東西。」

「你會說母語嗎?」

「一點點。」

不過接下來幾天,我看見他像學習外國語言般學著布農族語,只知道一些片段字詞。

「我們把箱型車上的物品卸下來,我來泡茶。」那布說:「看來今晚我們會睡在這裡,明天一早再從小徑開始走。」

我們睡在油膩且髒汙的A字型屋內,那是反鏟挖土機司機與築路工人的暫棲之所,地上還有許多紙板墊著。霧氣凝結而成的水珠滴下,周圍充滿煤油與煙味。Biung、霍松安和築路工人徹夜不眠,說說唱唱,在火堆旁大笑,每個人在夜裡去如廁時,都會踩過夥伴的身體。

一早,我的睡袋受了潮,骨頭感到又冷又濕。早餐是在火堆上加熱的稀飯,外觀看起來和隨處飄散的霧氣沒什麼兩樣,那布窩在由瓦斯爐和擋風玻璃圍成的地方,很快的一鍋咖啡煮開了,在稀薄的晨間空氣中竄出蒸氣。

「為什麼你要在這麼冷的天氣上來這裡?」當他倒給我一杯咖啡時,我問他:「夏天來不是更好嗎?」

「夏天有太多蛇。」他說:「現在牠們都躲在地底下。而且夏天長途跋涉太熱了。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在大熱天上山了。」

我忍不住對眼前的稀飯感到沮喪,但那布從口袋取出一塊煙燻起司,對我眨眨眼並叫我咬一口。咖啡、煙燻起司,搭配吹拂過高山松林的薄霧。我無法想像,有比這個更享受的早餐了。

當我們準備要前往山間小徑,Biung走到空地邊緣,從一台反鏟挖土機中抽出柴油倒入米酒瓶中。「老闆不會在意的。」他說:「在這種天氣下生火,我們也許會需要一點額外的幫助。」他露齒而笑,在山上的所有動作與行為,似乎都令他開心不已。霍松安搭著遠親姪兒阿亮的肩膀,這個戴著棒球帽、穿著膠靴的男孩,幾乎帶著期待快步走了。他是個純正血統的布農族,才九歲。雖然他唸公立學校,以中文為主要語言,但每回上山他都跟著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他看著Biung與霍松安,但他們只是沉默回望。
「阿亮。」他聳聳肩說著。 
「跟他說你另一個名字。」Biung溫和的說。

他往地上看,咕噥著說出「Li-an」,他的布農族名。霍松安揉揉他的肩膀,幫助他整理裝有衣物和睡袋的帆布背包。

德慶的包包有如惡靈在他背上搖晃,他東倒西歪的走著,直到霍松安拉緊他的背帶才好轉,但他仍舊因為太重而步履蹣跚。德慶有一半布農族、一半華人血統,這是他第一次到高山區。他的父親是一九四九年來台灣的軍人,不久前在台北的軍醫院去世,兩天前辦完喪禮便決定加入這趟征途。Biung和霍松安指定他攜帶彈藥,以及用來接通打獵頭燈的汽車電池。此外,他也會分配大家食物及設備。

石垣的外型纖瘦、長滿雀斑、臉頰紅潤,他的學術生涯就像是一張地圖在面前攤開。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間,對台灣原住民深入探查,石垣的博士論文大概就是二十世紀早期蒐集的調查資料。他在中央山脈的另一邊早已待過布農社區好些日子,稱這次旅程是他「野地實察」的一部分。

淑貞在台北的辦公室工作幾年,最後確定那種生活不是她要的。每天早上的通勤都是匆促且擁擠,辦公室狹窄、專業無法發揮,四季都下著灰色的雨,彷彿連雨水都無法逃離台北這個群山環繞的盆地。她拋下一切,搬到此地當文化中心的志工,也確認自己下一步該去哪。

石垣扛起背包,雙眼突出。淑貞做了吐息運動,來迎接前方的小徑。司機發動箱型車,把裝備都放到地上。搭車下山的築路工人從車窗向我們揮別,好像我們或他們是一艘正在離岸的船。Biung手握來福槍,踏上舊日的伐木道路,我們則跟著他走上小徑。

我們穿越一陣霧雨,再造林的道路旁長滿粉白色花朵。走了半小時,我們發現一隻死掉的山羌,蜷曲倒臥在小徑中央。Biung凱旋式的歡呼起來。他宣稱這是祖靈的贈禮,此次旅程剛開始就有好兆頭。他和霍松安以樹枝和野草鋪一個床底,霍松安便就地屠宰山羌。牠有赤褐色的皮毛,整個背部與肋部的毛厚實且柔軟,耳朵上還黏了幾隻壁蝨。他的雙角粗短,犬齒又長又突出──鹿類動物竟然有尖牙,看起來非常荒謬,但的確長在那裡,絲毫不假。

霍松安使著大砍刀,切開頸部的肉。他扭掉頭部、折斷脊骨,再把頭放在一旁,待會要給Li-an做成帽子。他用一把彎獵刀卸掉外皮,從髖關節處切斷兩支腿,再剖開肚子,內臟便流了出來。霍松安用手探入山羌的身體內部,把肝臟拉出來,放在獸皮上切成小塊,請大家品嚐。Biung從背包裡拿出一小袋鹽,撒在上面,我們就坐在潮濕的獸皮上吃完肝臟。那布咀嚼時,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石垣對著高山生魚片沉思著。肝臟有如充滿纖維、外型黏糊且深紫色的食用凝膠,讓我手指沾滿血跡。黃綠色的排泄物從山羌的腸子流溢到體外,在我們用餐時惡臭瀰漫。霍松安用刀子的平坦處撐著第二塊肉遞給我,金屬刀鋒上有赭色的糞便混合著血水。

Biung切掉山羌的一對睪丸,嘴巴發出咂咂聲響,把睪丸放進背包裡的袋中,說等一下要拿來搭著酒喝。「有人射中這頭鹿,」他點起菸,說:「但牠逃走後傷勢嚴重而死。」他用野草及樹葉將兩隻腿包起來,綑綁在他背包的布蓋下方。霍松安把肋骨和背部放到塑膠袋裡交給德慶,使得原本就很重的包包變得更重,而Li-an則拿到獸頭。我們把獸皮和內臟扔到草叢裡,讓狐狸和山鼠吃。

霧氣在兩小時後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明亮的早晨,幾棵老針葉樹佇立在我們上方的山脊,而雲霧仍舊飄流其間。我們整天走在斜坡路上,遇到土石流沖走山坡的地方,就會看到新的原木橋置於其上。黃昏時,我們在一間傾斜、破舊、被棄置二十年左右的小木屋前停下,波紋狀金屬屋頂已生鏽且處處破洞。半燒毀的木板散布在火堆的灰燼裡,上一個獵人沒有尋找柴薪,而是從牆壁上拆下木板。「漢人啊!」Biung看了一眼牆角的垃圾,以及用木炭畫在牆上的情色塗鴉,便這麼說著。

「從這個坡一直下去,就是一片有十三棵樟樹的小樹叢。」霍松安對我說:「都是老樹,至少五百歲,而且每一棵都跟五十個你加起來那樣寬。像這樣的樹沒剩幾棵了,但去年它們全給砍了。老樟樹的殘根會長出一種特別的菌類,是美味佳餚,非常稀少又昂貴,這些傢伙就來找這些老樹,砍掉它們,一年後回來採收並大賺一筆。」

樟腦是台灣始於十八世紀的主要產業,一八九○年左右,台灣出口的樟腦比全世界加起來還多了三○%,大多數銷往美國。早期安撫山胞的目的就是要讓客家樟腦工人,能安全的在森林裡工作。

「但他們怎麼知道去哪找這些樹?」我問。

「他們賄賂林業局官員,拿到樹木分布圖的影印本。日本人對中央山脈的森林進行過調查,你只需要那張地圖,想找什麼有什麼,剩下什麼也都找得到。管他的!我們都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但無能為力。」

「什麼無能為力?為何不舉發他們?」

「因為我們在這裡所做的事情也是非法的。要是我們舉發,他們也會舉發我們。不過,那些樹被砍掉之後就永遠消失了。古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Biung攬著一綑枯枝回來,生起火,在烈焰正旺時將燒毀一半的木板扔進去。晚餐我們吃烤山羌和米飯,之後那布架起一組鍋子和擋風玻璃用來煮茶。霍松安把山羌的下巴從頭部折斷,Li-an用一支氧化的錫湯匙,從上翻的頭骨裡挖出灰白色的組織吃著。他吃完後,霍松安把那顆露齒而笑的頭放到火上烤乾。骨頭緩緩變黑,冒著煙。

(摘自章十三:與布農族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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