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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一)/張桂越
推薦序(二)/ 阿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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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 者 作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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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人文‧思潮‧趨勢>REVOLUTION
叢書系列:REVOLUTION
作者:珍妮‧德‧喬凡尼
       Janine di Giovanni
譯者:溫澤元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07月21日
定價:300 元
售價:237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8頁
ISBN:9789571370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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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一)/張桂越推薦序(二)/ 阿潑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阿勒坡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星期日


    每天下午,我都會看見那名男子。不管何時,他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站的位置不變、姿勢不變,連身上的衣服也從沒換過。幾個月以來,阿勒坡陷入苦戰,這位老先生站在通往醫院的路旁,腰部以下全是垃圾。對我來說,他的模樣象徵這座城市不斷消逝的一切。他站在一片垃圾堆中,雙手埋在空盒裡不斷翻找,他想找找看這裡是否有可供溫飽的食物。

    我們一行人在土耳其選定一輛破舊的計程車,駕駛名字叫O,他是一位瘦小的敘利亞人,車子現在開往某間光線昏暗的小醫院,這座醫院在戰爭期間仍繼續營運。車上的某人,也就是我同事中的一位,不是派迪(Paddy)就是妮可(Nicole),說道:「我以前看過這個男的,他每天都在那裡。」那位老先生每天都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同樣的位置,每次都彎著腰,神情看來相當絕望。

    「他有找到什麼東西嗎?」
    我不覺得,但他也從沒放棄。

    我跟另外三位同事一起來到阿勒坡。第一位是嬌小勇敢,從香港出發跟我們會合的妮可,她裹著深色頭巾,帶了幾台攝影器材,就這樣來到前線尋朋友詹姆斯.佛利(Jim Foley)。另一人是來自英國的派迪,他是一位沉穩冷靜的記者。我們一同來到這裡,希望能告訴大家,這裡的居民都吃些什麼,調查他們是否挨餓受凍,看看他們究竟是如何生存。

    實際走訪後我們發現,阿勒坡的居民根本沒東西可吃。在這麼寒冷的冬日,沒有瓦斯或電力能夠烘烤麵包。計程車駕駛告訴我們,生活在這裡就要面對生活被剝奪的慘況,每天只能苦苦哀求,不斷奢望,最後乖乖認命。人民在不斷回憶與遺忘中漸漸老去。

    我的某位攝影師朋友,向我描述阿富汗遭聖戰士組織(Mujahedeen)迫害的情況時說,那段時光就像「橡皮筋一樣可長可短」。我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在世界上的某些角落,時間要不是飛快流逝,要不就是靜止不動。而在阿勒坡,記憶也像橡皮筋一樣伸縮自如。面臨炮火轟炸時,有時一分鐘就像一世紀那麼長,令人感覺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彷彿永遠等不到炮聲停息,等不到能用瓦斯烹煮食物的那一天。

    時間軸無限延伸,令人感到度日如年的阿勒坡,其實是座擁有七千年悠久歷史的古城。阿勒坡是史上一直都有人類群居的城市,若要回溯其歷史,就得從西元前三千年後半說起。

    從考古學家在美索不達米亞遺跡發現的石板來看,阿勒坡是座軍事實力強盛、繁華活絡的城市。貫串中亞與美索不達米亞的絲路,是貨運輸送與經商必經道路,阿勒坡就恰好位於絲路尾端。藉由馬車的輸送,阿勒坡匯集各種商品物料,像是銅、羊毛、中國的絲綢、印度香料、義大利的玻璃,以及波斯的金屬。

    在敘利亞內戰第三年的十二月冬日,我試著在阿勒坡尋找當年繁華的遺跡,不過這裡現在只剩坑坑疤疤的殘骸,整座城市疲弱不振。這座在鄂圖曼帝國時期規模第三大的城市,怎麼會淪落到現今如此黯淡無光的局面。從今天算起,再過一週就是聖誕節,照理說我應該待在巴黎的家中,陪小兒子一起裝飾聖誕樹,還要忙著採買禮物,用閃亮的包裝紙包裹賀禮。現在,我卻置身一座有如末日降臨的城市。

    阿勒坡的戰事彷彿永不止息,衝突雙方分別是與真主黨聯手的阿薩德政府軍,以及各個敘利亞反叛軍部隊。反方的主要成員大多是從政府軍叛逃的指揮官。雖然我也很想詳述反叛軍的成員來自何方,不過他們的人力組成變化莫測,因為反叛軍經常發生內鬥衝突。倘若城鎮或社區爆發衝突,陷入無政府狀態,為了自保,大家都不擇手段。

    在我動筆紀錄的這個時刻,反叛軍隊伍也包含努斯拉陣線〔或稱征服努斯拉陣線,即「沙姆人民陣線」(The Support Front for the People of Al-Sham)〕。有時外界也稱這個組織為「坦津蓋達聖戰夏姆軍團」(Tanzim Qa’edat Al-Jihad fi Bilad Al-Sham),這是一支隸屬於蓋達組織的軍團,專門在敘利亞地區活動作戰,他們於二○一二年一月在敘利亞成軍,目前成員約六千人。

    而通稱為ISIS的伊拉克與敘利亞伊斯蘭國,這時還躲在暗處,繼續醞釀勢力。他們才剛成形,正在等待時機,慢慢壯大。敘利亞內戰後期,ISIS也竄出頭,與努斯拉陣線及反叛軍為敵,目標是要把敘利亞部分地區拉回七世紀的伊斯蘭世界,用當時殘酷無比的伊斯蘭法來統治他們的國度。

    阿勒坡不僅是敘利亞境內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城市,過去這裡也住著各式各樣的族群。二○一一年以前,生活在阿勒坡的基督徒比貝魯特還多,這裡還住著敘利亞人、庫德族、亞美尼亞人、亞述人、土耳其人、切爾克斯人、猶太人與希臘人。此外,阿勒坡也以頗具詩意的別稱在《聖經》中出現十三次〔十一世紀起,希伯來文中的「亞蘭瑣巴」(Aram-Zobah)指的就是現在的阿勒坡〕。

    在《聖經》和合本,詩篇第六十篇第一節說道:「〔大衛與兩河間的亞蘭瑣巴的亞蘭爭戰的時候,約押(Joab)轉回,在鹽谷攻擊以東(Edom),殺了一萬二千人。那時,大衛作這金詩叫人學習,交與伶長。調用為證的百合花。〕神啊,你丟棄了我們,使我們破敗;你向我們發怒,求你使我們復興!」

    神學家穆恩德里(Henry Maundrell)曾在一六九七年造訪此地,我讀過一篇他寫的短篇報告,當中提到,假如騎馬從阿勒坡出發,大約四小時就能抵達鹽谷,這也是大衛奪走敘利亞人性命的位置。

    然而現在,又是誰在殘害敘利亞人呢?敘利亞國民自相殘殺,場面殘暴無情,令人震撼。

    由總統阿薩德率領的敘利亞政府軍,動用某種名為桶裝炸彈的簡易爆炸裝置攻擊反叛軍。我這輩子親眼目睹、經歷多場戰役,也從沒見過殺傷力如此強大的炸彈。若遭桶裝炸彈波及,受害者所承受的痛苦根本難以言喻。這種炸彈的製作方式,是在圓桶之中裝入彈片以及化合物,完成之後再交由直升機或其他飛機,從空中往地面投擲。這種炸彈因成本低廉(有時成本低於三百美元),深受激進份子喜愛。只要隨便往人群密集的地區一丟,就能造成大規模死傷。

    若是某地慘遭桶裝炸彈襲擊,房屋倒塌,碎石與瓦礫堆積如山,四處都能聽見民眾的哭嚎聲,還有人拼命搜索具有生命跡象的罹難者。傷者身軀與四肢被割得皮開肉綻,滿地鮮血與模糊的碎肉。就算幸運生還,也只能倒在斷垣殘壁之中,雙腿布滿傷口,等救兵把你從石堆中挖出來。當你無助地倒在地上,身上全是傷時,倒塌房屋的重量又會無情地往你身上壓。

我在漢達拉特(Handarat)的麵包店前面等人時,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盤旋。那個時候是早上九點半,直升機在空中繞了三圈之後,就往地面投擲桶裝炸彈。炸彈掉在離我兩公尺遠的地方。雖然我看到炸彈往下掉,但也不知該怎麼辦,我該往哪躲?後來我感覺到爆炸的衝擊,彈片就這樣插進腿裡……我的一條腿已經不能動了,另一條腿跟脖子也被彈片擊中……我看到身邊還有四個人受傷,他們在地上爬。後來在醫院裡,醫護人員跟我說大概有五到六個人死掉。
               ──十七歲的伊莉雅絲(Elias)在人權觀察報告中指出

阿勒坡的戰況就是整個敘利亞內戰的縮影,也是內戰以來規模最大的突圍戰。某位反叛軍士兵更告訴我,阿勒坡戰役就是敘利亞內戰的「衝突之母」。阿勒坡、霍姆斯、哈瑪,以及大馬士革一樣,衝突的起因都是民眾希望能推翻阿薩德獨裁的治國作風,讓敘利亞成為民主國度;從活動理念來看,這一連串衝突也能被歸納在阿拉伯之春當中。然而二○一一年的和平示威遊行到了隔年二月,卻演變成火爆的衝突場面。那時遭反叛軍占領的一整片田野,上頭還種著茂密的作物,冬天採收後景象顯得荒涼。當時車輛還能從土耳其國界,穿過這座尚未遭戰火蹂躪的城鎮。農民依舊下田耕種,孩子也背著後背包走路上學。在這個過去曾屬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城市,矮小的房舍與學校仍安然矗立,居民也在鎮上過著正常的生活。

    二○一二年八月,在敘利亞北方的熱氣與沙土之中,反叛軍襲捲阿勒坡,揭開激戰的序幕。四個月後,在這黯淡的十二月裡,阿勒坡的反叛軍將多數用來運送物資的道路封鎖。就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維護的世界遺產,像是阿勒坡的舊城區,也被炮火轟得體無完膚,當地居民的生活全然崩毀。

    如果想要活下來,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是躲過政府的桶裝炸彈襲擊,第二則是順利找到食物。住在政府軍駐紮範圍內的居民,既沒有薪水可領,也無法獲得人道救援。住在反叛軍那一側的人民,也同樣過著民不聊生的日子。衝突雙方都視停火協議為無物。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只要有戰爭,就有犯罪,就有猜忌懷疑以及永無止境的傷悲。

    似乎沒有人能讓雙方休兵,就連聯合國也不斷碰壁,每次協議停火最後都以失敗收場。二○一五年撰寫這本書時,聯合國派出的第三位敘利亞特使德.米斯杜拉準備介入這場衝突(德.米斯杜拉是位瑞典與義大利籍的外交人員,先前曾駐阿富汗與伊拉克,他一直都在衝突兩方之中協調,希望雙方能休戰)。不過在二○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德.米斯杜拉準備到紐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簡報時,政府軍為封鎖反叛軍運送物資的道路,又在阿勒坡發動另一波大規模突襲。

    德.米斯杜拉赴紐約簡報前幾天,曾跟總統阿薩德在大馬士革會面,阿薩德親口答應這位聯合國特使,政府軍會停火約六週,讓人道救援物資能送進阿勒坡,但對於這份承諾,許多歐洲政府組織都半信半疑。為消弭反叛軍的疑慮,德.米斯杜拉宣布,往後的所有協商和談過程,阿薩德會出面溝通。然而在二月十七日清晨,德.米斯杜拉正準備在紐約宣布他擬定的阿勒坡停戰協議時,戰火又再度引爆〔這份停火協議的其中一部分,是由一位叫羅森(Nir Rosen)的年輕美國記者擬定;羅森當時在一個人道對談中心的非政府組織服務〕。

    政府軍發動攻擊後,反叛軍立刻回擊。死亡人數不斷攀升,那年冬天,阿勒坡充滿泥濘的街道上躺著多具死屍。聯合國安理會大廳外站了幾位聯合國記者,德.米斯杜拉對這些記者念出嚴肅沉痛的新聞稿,拒絕回應任何提問。前兩任敘利亞特使安南與卜拉希米,他們過去也是調停戰爭的能手,但面對敘利亞的局面卻無計可施。德.米斯杜拉就跟他們一樣,看起來一籌莫展。

    德.米斯杜拉在紐約宣讀最新消息,而遠在歐洲的聯合國官員,則是焦急地在萊芒湖(Lake Geneva,日內瓦湖)旁的辦公室裡討論對策。阿勒坡的悠久歷史,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阿勒坡當地的露天與遮頂市場其實歷史悠久,這些市場早在十五世紀就已成形,後來在十六世紀,當地統治者以及某任鄂圖曼帝國首相,更下令重新整修賣場樣貌。在今年這場衝突中,這些文化色彩豐富的市場竟成了戰場。二○一二年,德國歷史學家柯諾斯特(Stefan Knost)在衝突爆發前,曾到阿勒坡參與古蹟挖掘計畫,他說:「實在非常遺憾,我們這群專家學者推斷,這些老舊的市集遺址,有一大部分早已遭到破壞;就算現在狀態良好,未來也難逃毀損的命運。」三年後,也就是二○一五年,在市集遺址的老舊牆面縫隙中,躲著成群的狙擊手。

    政府軍駐紮在阿勒坡城堡中,這座城堡是中世紀時建造的堡壘,過去曾被希臘人、拜占庭王朝,以及馬穆魯克人(Mamaluk)占領。政府軍利用這個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的建築物,將城堡牆面當作屏障,狙擊手躲在一定高度的牆面後,將步槍架在古老的石塊上。

    在遙遠的從前,天下太平無事時,城堡裡的人究竟都在做什麼,裡頭又發生什麼故事?不過從現在的時局來看,大家根本無暇關心歷史,還是躲子彈比較要緊。

「最難熬的一關,就是眼睜睜看著孩子挨餓,沒辦法拿食物給他們吃。」烏姆.哈密德(Umm Hamid)說。我到阿勒坡的第一晚就是待在哈密德家,披著黑色Abaya長袍的她,身高體重與其他中年婦女無異,沒什麼特別引人注目之處。她的膚色蠟黃,粗糙的雙手滿是汙垢,腳上穿了一雙橡膠拖鞋。我們一群記者來到她位於阿爾卡薩區(Bustan al-Qasr)的住家,這裡位於阿勒坡城堡與古威格河(Queiq River)之間,有許多居民遭到屠殺,而且屍體被任意棄置,或是被扔進河裡,那些腫脹發紫的死屍就這樣隨水漂流。

    阿爾卡薩區恰好位於政府軍與反叛軍陣營交界處,在政府建築頂樓還有各大樓之間,都可見狙擊手的身影,走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子彈擊中。當地大學位於政府軍占領地區,如果要上學就得從反叛軍營地走到政府軍占領區。無論是求學或尋找食物果腹,都得在兩方人馬之間穿梭。假如要到某座建築物,居民必須爬過牆壁上被炮彈炸穿,或是刻意被撞出來的孔洞,才能從這棟房屋抵達下棟大樓。為避免被炮彈擊中,只好靠這些像是兔子洞的小捷徑來保命。

    如同塞拉耶佛侵略戰,阿勒坡居民也會用故障的公車以及成堆的沙袋,抵擋狙擊手的子彈。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時,你可能會覺得很突兀,不過看久也就習慣了。我們下車走進哈密德的公寓時,大家的步伐都非常迅速,沉默不語。每次躲進車裡,我們都會鬆一口氣,但其實車門或車窗根本擋不住狙擊手的子彈或是從天而降的炮彈。
    我們的駕駛先生O現在安然坐在車中,不過把時間往後推幾個月,他就會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同樣的位置,在這座傾頹的城市遭到槍擊。O中彈骨折,他花了一年時間才痊癒。

    我們一行人到阿勒坡採訪時,當地的每個地區都遭到政黨派系或黑市罪犯占領割據,居民就這樣被困在其中,動彈不得。我們抵達的那一週,大家都不知道占領阿爾卡薩區的人換成誰。整個八月,這裡被阿勒坡規模最大的軍旅索亞(Ahrar Surya)侵占,但我們來到鎮上那天,居民也不清楚誰是這裡的老大。

    O悄悄地說:「最好不要問太多問題。」他在駕駛座底下找到自己放置的手槍,慢慢把槍推進座位下方,避免駕車時外露。我要他不要隨身攜帶槍枝,他則是沉默地看著我,眼神彷彿說:「你懂什麼。」

    透著沾滿泥濘雨水的車窗,我從街道另一頭看見哈密德的公寓,從面向大街的那扇窗戶往內看,可見屋裡點著蠟燭。妮可率先走進大樓,接著是派迪,最後才是我,爬了四層階梯後,我們終於抵達漆黑的公寓,公寓中潮濕的地磚不僅散發一股寒氣,走起來也滑溜溜。她的孩子全都站在某間房間的末端,不斷發抖,這群瘦小、全身髒兮兮的孩子,臉上都掛滿淚珠。

    我們在公寓前端的房間攤開睡袋。從公寓窗戶向外望,可見死氣沉沉的街道,空蕩蕩的路上,偶爾只會有幾個拿著火把的民眾走過,藉著火把昏黃的光線,隱約可見民眾腳邊的小水窪。屋外偶爾會傳來一聲炮彈巨響,或是突然聽見狙擊手的槍響。屋內的另一個角落,聚著幾名敘利亞自由軍士兵。

    哈密德其實是她的「別號」(在阿拉伯文中,別號是用來描述個人外表或品行上的特徵),意思是「哈密德之母」。她的丈夫是當地聚落首長,居民都認為他是值得尊敬信賴的決策者。當時我們在土耳其國界附近,透過手機簡訊,藉由安全的聯絡管道獲得哈密德的地址,對方要我們無須擔心,我們也利用簡訊詢問各種問題:妳家真的安全嗎?妳先生什麼時候回家?可以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我們住在你家嗎?我們會在深夜抵達,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

   哈密德替我們泡茶,談起自己的孩子。「他們半夜醒來想喝水的時候,家裡根本沒水。」她蹲在地上,將茶倒進充滿汙垢的杯中。「小孩半夜醒來想上廁所的時候,沒辦法去。問我能不能讓炮聲停下來,我也辦不到。」

    阿勒坡陷入糧食短缺的慘況。哈密德談著她懷念的過往種種,她認為在阿勒坡這座城市中,有些事物會永遠消失。「戰爭前,這裡有許多果樹。」她帶著渴望的神情,把各個品種的水果念過一遍,在喚醒記憶的同時,要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這些水果曾經存在。蘋果、橘子、水梨、李子、石榴,以及茉莉花。

    阿爾卡薩區的夜晚頗不寧靜。公寓中擠了十幾個人,各式各樣的人聲此起彼落,咳嗽聲、哭聲、鼾聲、笑聲,這些聲音跟窗外的槍響與爆炸聲相互交織。早上醒來時,我全身裹著衣物,縮在睡袋裡,發現哈密德的某個孩子正在啜泣。那孩子傷心地表示她不想外出,她嚇壞了。「媽媽,拜託。」那孩子苦苦哀求。

    哈密德替淚流不止的小女孩穿上衣服。在沒有手套的情況下,為了保暖,她只好把孩子的雙手塞進襪子裡。她想帶著女兒到阿斯卡區(Kadi Askar)的麵包店外排隊。哈密德態度堅決,她說沒有人能替她顧女兒,所以只好一起帶去排隊。她告訴我們,這一等,可能就要等上一天。

    「如果早一點到,幸運的話就買得到麵包。」她低聲對小女孩說。

    如果她夠幸運,就不會住在阿勒坡;如果她夠幸運,就無需用柴爐烹煮食物;如果她夠幸運,她的孩子就能在外頭玩耍,也不用怕把頭伸出陽台時會被人瞄準槍擊;如果她夠幸運,她的丈夫就不會失業四個月;如果她夠幸運,這裡就不會發生戰爭。

    阿勒坡在阿拉伯文裡稱作「Halab」。阿勒坡自古以來就有源源不絕的鋼鐵與銅,因此這個字的意思可能是這兩種金屬。不過在《聖經》故事中,「Halab」也有「給奶者」的含義。據說亞伯拉罕以前曾在阿勒坡,分發牛奶給行經這座城市的旅人。

    現在,這座曾被喻為「給奶者」的豐饒城市已一無所有,唯一活躍喧騰的,只剩震耳欲聾的炮聲與槍響。哈密德說,家中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新鮮牛奶,只能以奶粉替代。

    最後,哈密德哄著不斷吵鬧的女兒,把她抱在懷裡,我們跟在後方一起走下階梯。在樓梯間,哈密德看見兒子站在大街上,腳上沒穿布鞋,只穿一雙橡膠涼鞋。十二月的阿勒坡天寒地凍,地上覆蓋著灰撲撲的泥沙,刺骨的冷風不斷從遠方吹來。她就這樣靜靜看著自己的孩子,沒有轉身進屋內替他拿雙襪子,因為家裡一雙襪子也沒有。那男孩也沒有能遮蔽雙腳的球鞋。

    她就這樣看著兒子因寒冷而發紫的腳掌,接著加快腳步前往麵包店。男孩的衣服配件就只有這些,哈密德不知該對他說什麼。

    我們帶著那個小男孩到市場,替他挑了一雙鞋,他默默綁起鞋帶。跟其他孩子比起來,哈密德的兒子還算幸運,能獲得一雙球鞋,但是在阿勒坡有幾千名衣衫襤褸的孩童。

    無止境地等待以及乏味的生活,就是戰爭的同義字。因為沒有電,民眾沒辦法看電視,也無法開燈閱讀,更不可能跟朋友相聚。在這種狀態下,整個人愈來愈沮喪,但苦悶的心情也無從排解。每個人都過得跟你一樣糟,因此抱怨顯得毫無意義。在炮火中,根本無法談情說愛,更準確來說,應該是連談戀愛的心情也沒有。假如戰亂發生時你還是青少年,那麼人生似乎永遠滯留在這個時間點。

    假如生了重病,例如癌症,這裡也沒辦法進行化療。如果沒有足夠資源能離開敘利亞,到他國接受治療,就只能留在這裡等死,而且還會在極度疼痛中離世。維多利亞時期的傳染病捲土重來,像是小兒麻痺、傷寒以及霍亂。看到許久不見的鄰居、朋友也會相當意外,戰前他們身強體壯,戰爭爆發後卻病得不成人形。處處傳來咳嗽聲。建築倒塌揚起的塵土、傳染病,還有因為天氣太冷而著涼,每個人都咳個不停。

    記憶中美好的舊世界,就像抽菸所產生的煙霧那樣消失於無形,就算有再多錢也買不回來。那些過去互相依偎的摯友呢?有些人已經逃離敘利亞,有些人早就死於非命。就算還有朋友留在國內,也沒辦法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道路早就被檢查站封鎖,完全沒辦法親自去拜訪朋友。就算道路暢通,你也不敢出門,怕一走出家門就會被狙擊手瞄準,只好像寄居蟹那樣縮在自己的殼中。你也怕哪天運氣不好,出門時碰到政府軍直升機,政府軍從空中將桶裝炸彈往下丟,就這樣在你身旁引爆。

    這就是戰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