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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張正
推薦序/蔡佳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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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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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VON0013)

類別: 藝術‧攝影‧展覽>Origin
叢書系列:Origin
作者:李阿明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09月14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56頁
ISBN:978957137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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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張正推薦序/蔡佳珊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開始「顧船的」〉


  「阿壽」,我在漁港的貴人出現了。

    起因是大陸人二車「小王」,和同船臺灣人「大車」有筆兩千美元的賭債借支糾紛,大車推三阻四一再延遲,沒說不還但就是死賴活賴,還鬧到船公司處,船公司雖出了面,但也不積極處理。涉及金錢糾紛,永遠都最難處理的,不處理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何況這又牽涉到臺灣和大陸人的敏感身分,更是難上加難,於公司立場,反正都是個人行為,別鬧出暴力行為就好。

    大家商討如何應對時,同樣是顧船的「阿壽」醉醺醺趕來, 聽完小王和Jeff的話後,打了通電話。半小時後,「小虎」趕來,一看就是兄弟樣。

    幾人模擬完大車和公司處理的各種可能狀況後,主張先催促公司和大車盡速處理,如相應不理再讓小虎出面。同時申明,他個人純屬義務幫忙,絕對不拿任何好處。

    哇!真是個怪咖,喬事情不撈點好處,強出啥頭啊?萬一過程出問題,公親變事主,他多少要擔點風險。
    幾個人繼續喝酒,我拿起小相機又亂按一通,但刻意避開小虎。

    江湖規矩,我懂!
    小虎私下一直提醒他:「大哥,要小心,沒事別讓人亂拍照!」
    還不到很熟悉的程度,但他仍豪氣萬千地說:「沒事啦,我信得過!」
    初次見面,難免好奇問我做什麼的?
    「現在無業,之前在印刷廠當臨時工,一晚九百元。」實情如此。

    之前我媽知道我找不到工作,特別拜託當廠長的小姨丈,幫我弄到我原任職單位一個晒版臨時工的工作。

    想想,人生還真有意思。在臺北工作時,從未進入印刷廠,回高雄後才親身體驗報紙的印製過程,偶爾還被最低階的員工大吼小叫。

    阿壽直說「我不信!」
    「拍什麼漁工?偶爾來走動走動就能深入?」相處兩個月愈來愈熟悉後,某次夜晚喝酒時,阿壽酒後開始嗆我。

    我當然不置可否!

    接著數日,只要一喝酒又時常嗆我:「有種!來當顧船的,上船跟漁工睡,二十四小時長期相處,才態感同身受,才知道什麼叫漁工!」

    船上什麼都沒有,「顧船的」比外籍漁工還不如,連張床都沒有,吃睡全在一張自己帶來的躺椅上,雇船整整二十四小時待遇才一千元,連喝酒都不夠。

    曾經喝掛幾次因怕酒駕不得已才睡甲板上,簡直難以入眠。先是吵,外籍漁工年輕力壯徹夜喝酒沒在怕;接著是熱,白天曝晒整日後,晚上雖海風輕拂,仍是暑熱難當,但睡到半夜竟然又變得寒冷,還得蓋條薄被。有次更絕,才剛入睡就聽到外籍漁工大呼小叫,原來下起大雨來了,一群人抱著寢具慌亂躲雨。

    這些都是其次,更難以忍受的是甲板上髒得要死,老鼠蟑螂橫行,卻只能隨便鋪個烏七抹黑的墊子就睡。我有免疫系統的家族病史,皮膚本就不好,一被叮咬常數天搔癢難以痊癒。

    我承認膽小怕事又淺眠,來這裡真的只是打發時間兼藉機拍照,沒必要受這種折磨,饒了我吧!

    接下來幾天的喝酒場合,眾家兄弟又開始激我,「怕熱就不要進廚房」。除了嚥不你們可以顧船,我就不行的這口氣,也考慮到顧船的和船員日夜相處,各種狀況都可能拍到,碰到好的快門機會鐵定較多,都來了,體驗下不同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

    意志開始動搖,剛好又有船進港,預計可顧二十天船左右,就試看看好了。

    阿壽這兄弟很窩心,知道我可能不習慣船上生活,特別挑了艘駕駛艙不上鎖的船,且比較乾淨,船員也不會進去,夜晚我可以安穩地睡大頭覺。

    駕駛艙被列為軍事重地,貴重儀器和船長室都在此,靠岸時怕船員偷竊,除了禁止船員進入,通常也都會上鎖,鑰匙也會交給幹部保管,就算白天工作時打開,船員也規定不能隨意進出。

    船入港靠岸,我走馬上任臨時工,人境隨俗做一行像一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裡早就拋棄過往,做好最最基層的「藍領勞工」心理建設。

    我出身藍領家庭,父母都是文盲,從小浸淫在藍領氛圍中,我連名字都有個「阿」字,所以我應該可以適應得很好。

    雖是這麼說,「顧船的」最重要的工作,是要懂得「扮仙」,就是要演給船公司的人看。同行則是調侃說:「顧船?是顧頭家啦!船又不會被偷開走。」

    事實上,勞資雙方心照不宣,有不成文的默許。要二十四小時都待在船上,根本不可能。沒有一個臺灣漁工會像外籍漁工一樣,排隊洗澡,吃千篇一律的便當,衣服隨便晒,因為他們不像外籍漁工一樣,在臺無親無故沒地方回去,不用去處理私事。

    代表船公司的「現場的」,和日夜待在船上的「顧船的」,經常上演貓捉老鼠,只要別太過分出了事沒通報,或船上貴重物品被偷竊,大致上相安無事。而顧船的也會自成聯盟,偷溜時都會交代一聲,互相掩護防「現場的」查堂。這些「專業知識」,我早就被教育得相當成功,又有阿壽等一干爸爸桑老鳥罩,我這顧船的菜鳥,倒也適應得很好。

    「和外籍漁工互動」這門課,因各船狀況不同,很難一體適用。有大陸籍幹部在的船,因同文同種多少都會「挺」一下,也較容易進入狀況,了解船公司巡船的習性,高風險時段乖乖露臉「被看到」就好。但偏偏我顧的船,船上完全沒有大陸人,這下可好,我是唯一的異族,加上語言不通,只有少數人能通英語,互動就已是門大學問,遑論互通訊息和掩護。

    第一晚,船員難得靠岸,大都外出爽快去了。即便菜鳥,有同鄉老鳥帶著,也不怕落單沒去處。被阿壽等拉去吃完飯,繼續窩在打烊後的自助餐店前喝酒,也是阿壽透過「阿慧自助餐」老闆娘介紹我來顧船的。

    畢竟是菜鳥,心中不免惦記著船上「安危」,於是中途離席回船上逛逛,求個心安。
    全船像艘死船,無半點人跡。不會吧,全船四五十個人全不見蹤影!
    按亮手電筒,上下甲板巡視,還真完全無人,萬一貴重物品被偷怎辦?
    突然看到甲板另一頭有個人影,趨前看看,是一個塊頭很大的東南亞船員。
    他的眼神透露出不友善,我指指自己:「爸爸桑!爸爸桑!」
    外籍漁工不知道什麼是「顧船的」,但「爸爸桑」,不論是外籍漁工或是臺灣漁工都知道代表什麼。
    他一臉不信任,還是拿我當賊。

    喝酒的人通常聞不出別人喝過酒,但我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味,看來他肯定喝得比我還凶。

    好吧,船上有人就好,跟一個醉酒的人是解釋不清的。於是,我又回到自助餐店前的酒攤,菜鳥的我自然不免被群起促狹嘲笑一番,同時他們也斷定那外籍漁工一定是菜鳥,才會搞不清爸爸桑的位高權重。

    回船上後,不知喝多還是環境陌生,在躺椅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海港空曠駕駛艙又高,清晨不到五點就已滿艙陽光,反正睡不著就起身走走,君臨天下巡視下疆域。

    真是壯觀!船頭甲板上躺滿橫七豎八的外籍漁工,伴隨吃食後的各式垃圾和酒瓶。臺灣啤酒瓶我識得,倒是一些從沒看過的威士忌酒瓶吸引了我目光。拿起細看,都是名不見經傳見所未見的臺灣品牌,想也知不是什麼好酒,一瓶六百CC兩百元,猜想應是食用酒精加威士忌香料。但這在日後也成為我在船上當陪酒男的盤撋酒,以及給外籍漁工的公關酒。

    印菲外籍漁工的薪資菲薄又大都寄回故鄉,他們自己能用的錢極其有限,只有幾百美金的零用金和分紅,靠岸時零花用用,較省的船員,甚至連這些也馬上匯回家。

    我顧的船的外籍漁工為印菲兩國籍船員,印尼人多於菲律賓人,主因是較便宜,印尼人月薪三百美元,兩三年前據說才一百五十美元,今年受到國際壓力上調為四百五十美元。如此劇烈加薪又同船工作,讓先前簽了約還未滿的同國老鳥非常不滿,常常跟我抱怨。

    不過,我也很怨啊,爸爸桑這職位因為沒有國際組織幫忙申訴,也數十年都沒調過薪!
 
  〈漁工職場生態〉

   船上外籍漁工間的階級,顯現在些微細節上。

  啟航前,菲籍二車當著同鄉面,驕傲地吃著大車給的食物——大車老婆體恤男人海上拚鬥,精心烹調的補品。大車小氣歸小氣,長期混跡海上,深知攏絡人心的必要。尤其車間事關全船動力和凍力,從海裡撈上甲板的漁獲戰果的保存全靠這兩力,稍有閃失甚至可能影響到市場魚價。有一年,就發生兩艘大陸運搬船一沉沒、一冷凍出問題,市場突然少了二十萬噸的魷魚量,造成魷魚價格大幅上揚。

    二車直接對大車負責,二車肯聽話賣命,大車也落得輕鬆。常聽陸籍二車訐譙,臺灣大車技術差又懶,全靠他賣命,領的薪水卻又低又沒分紅。船公司怎會不清楚?但至少是臺灣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整體工作能完成怎樣都好。而外籍船員說跑就跑難以管理,上道點的按合約談妥的條件安分做事,麻煩點的常惹事生非還拿蹻,外籍幹部就那麼少數幾個人,也不能說換就換,常造成公司營運上很大的困擾。所以,常可看到船公司管人的小開,在船靠岸後,就會招待陸籍幹部吃吃喝喝安定幹部人心。不論在哪種工作場域,帶人要帶到心,這是不變的道理。

  陸籍幹部語言能通,工作待遇較能有所彈性,所以一直以來也都相安無事。但是近幾年隨著大陸經濟發展,在臺船上工作了十幾年的陸籍船員學到技能後,很多都回家鄉的漁船工作,而且薪資並不比臺船的差。也因此留下來的人力相對彌足珍貴,遇上較野性跋扈的陸籍船員也只能相忍為安。而東南亞外籍漁工技能較差,多從事低階勞力,所以替換比較容易,也比較沒有談判空間。就公司而言既然是「勞力」,著重的當然就是「力」,人只是工具,工具不順手就換,不怕沒有!

  所有的勞資關係本就是以利潤產能為基準點,只是工作場域的鋼鐵比例不同罷了。在體制的層層架構下誰都是螺絲釘,別幻想當得了體制英雄,即便我這同為「臺灣人」的爸爸桑,也無力出頭伸張正義。高談職場正義的,大都是非金字塔頂端的成功人士,無法真正撼動存在已久的僵固體制。即便有成功人士喊喊正義或偶爾付諸行動,也只是情操美容,一種不傷筋動骨的糖衣包裝,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往往就變了個樣。

  為了能好好掌控全船動靜及管理,船上臺籍幹部會培養各自的「虎仔」,即心腹、小弟,通常是略通國語的外籍老漁工。虎仔除了將臺籍幹部下達的工作指令,翻譯給同鄉知道外,平時也享有一些特殊待遇,船上最直接的就是菸酒飲食,靠岸後也會塞點零用金。甚至信任感足夠,還會把駕駛艙和船長室的鑰匙交給虎仔,只要靠岸後船長不在,船長室內的冰箱和剩餘食物,所有看得到的東西,虎仔都可以任意使用。所以,常常可以看到虎仔和走得較近的同鄉,窩在船長室裡享受和其他外籍漁工稍稍不同的福利。雖然同在一條船,但同鄉交情還是有深淺。同鄉間的相濡以沫,部分是建立在物質的共享上,特別是公司的東西。

  有次看到同船的菲律賓人,人手一罐可口可樂,推測船員又幹了臺籍幹部的東西。隔天,就聽到大車在訐他的可樂被喝光光,譙歸譙也沒採取任何行動。在船上,個人物品要保管好,東西被順手牽羊很正常,曾有陸籍大副寢室裡的長褲被洗劫,還好「只有」損失了幾千元。

  船靠岸後,船長尤其是阿米斯,家大都在臺東,所以通常會直接回家。靠港期間,白天大都只有「現場的」和較負責任的大車監督,臺籍技工依各項技能分頭工作,為下趟出港修繕船上設備。

  船上不比陸地,空間很有限,除了必需的車間油艙水櫃駕駛艙等等,空間規劃時首要考量的是極大化冷凍艙,因為事關漁貨裝載,捉了魚總要有地方冷凍儲藏。因而船員寢室、澡間和廚房等生活起居空間之擁擠,不難想像。每到夏天,尤其高雄酷熱難當,船公司又斤斤計較發電機油錢,寢室的燜熱沒有人能忍受得了,通風又避雨的甲板上艙外走道間,自然成為外籍漁工夏天時睡覺的首選,以廢棄漁網自製吊床,伴著海風入眠。

  第二個熱門的睡覺位置,是駕駛艙外的短短狹長走道,但位置有限。後面的艙頂,大都會堆積作業時的鐵架和欄架,但外籍漁工還是有辦法找出空隙塞進他的床墊。

  另一個可選擇的睡覺地點,是船首甲板。有的老船髒亂不堪,但船首甲板相對較乾淨,「床位」也較多。晚上那裡也是船員飲酒作樂的交誼聖地,喝掛的躺下一覺到天亮,不用擔心下船喝掛後,上船時行經船舷落海溺斃的風險。

   各船新舊狀況不一,如果管理不善,船員也不愛乾淨,甲板上就跟垃圾場沒什麼兩樣。吃剩的便當飯菜酸味四溢,特別是下雨後味道更重,還能看到肥美的蛆蟲在甲板上奮力蠕動,陸上的衛生標準在海上不適用。

    不少船齡超過二、三十年的老船仍舊在運作,堪用的設備將就用,只要不影響作業不修也無所謂,因為跑一趟船的「成本」也是要估算的。每趟的修繕費用,事關臺籍船長、大車、大副等的分紅,就有大車笑談時說:「船能跑就跑,再修下去白飯都變清粥了。」 

    幹部大都有獨立寢室,設備也不同,有的甚至電視、冰箱、獨立冷氣機等一應俱全,自成一個小天地。船長室位於「二樓」駕駛艙後方,猶如小套房設備更齊全。較大的船型還會設有客廳、卡拉OK、麻將桌等娛樂設備,也有獨立的通道和鐵門。聽過臺籍大副虧船長:「幹!同人不同命!你躲在裡面很安全,第一個被礽下海的一定是我。」

  大副管甲板上、管人、管魚,處理撈捕和漁貨整理,技術性低,人數眾多,又有入冷凍庫的時間壓力。大車職掌船體的動力、冷凍和電力,技術性高,人數較少。

  同樣是基層船員,寢間大小無法改變,但還是存在特權,就看幹部賞不賞賜。看過一車間寢室就有舊冰箱、電鍋,時不時自己烹煮加菜。冰箱最不缺的就是啤酒,來自大車給的福利。我偶爾會溜進去找啤酒喝,外籍漁工知道我個性不占人便宜,有借有還,冰箱的啤酒不夠了我也會補給,所以並不介意我拿冰箱裡的啤酒喝。
    對以海為家、魚群為伴的漁工們而言,這些小小特權已是恩賜的幸福。

  〈人命在幾間〉

  出了趟國門回來重逛漁港,得知認識的「顧船的」往生了。
  之前他在租屋處跌倒,室友發現送醫後插管維生一陣子,經家屬同意拔管結束一生。

  為打發漫長的顧船時間,「顧船的」常會聚在一起閒聊,「年輕時不會想……」是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他曾經是漁船大車,景氣好時每航次可分個數百萬元。但寂寞是討海人的宿命,用錢建立的關係,結果就是被大陸女人掏光,家人也不和他往來。如今七十幾歲了,連走路都不方便,還被船公司嫌,不讓他顧船怕有萬一。

  在這,五光十色的人生百態,特別是「落魄」的老年人,不少人皆曾風光過。如果夠熟識,三兩杯黃湯下肚後,形形色色的淪落史不斷傾吐,絕對符合人性的窺伺欲。

  燥熱的白日,寂靜的夜晚,沸沸騰騰的「血淚漁工」vs.寂靜無聲的「血淚老人」。
  戲碼,始終上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