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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盲裡尋路
盲裡尋路─ 閱讀薩拉馬戈《盲目》兼及高汀《蒼蠅王》
◎文/遲鈍
1922 年生的薩拉馬戈是大器晚成的典範之一。 24 歲發表第一部小說〈Terra Do Peccado〉("Land
of Sin")後就幾乎噤聲了 30 年。1975 年因政治因素被迫辭去報社職務為生活所逼,他開始專事寫作,於 1982 年出版《修道院紀事》(Memorial
Do Convento),這部小說以歷史批判為背景,以頌讚愛情為主調,揉合了科幻、幽默、透視、與精美細節,甫一出版便攫獲大眾目光,國際聲譽日隆,寫作的爆發力也自此噴流不歇,而於
1998 年獲諾貝爾文學桂冠。
除去少作,麻州達特茅斯大學葡萄牙語文教授Anna Klobucka 將薩拉馬戈的小說分為兩期,包括《修道院紀事》在內,1980
年代的作品如 84 年的《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86 年的《The Stone Raft》、89
年的《里斯本圍城史》和
90 ○年的《The Gospel According to Jesus Christ》等屬之前期,歷史性濃厚;90 年代的作品則有強烈的寓言氣味,包括
95 年的《盲目》、97 年的《所有得名字》和 2001 年的《La Caverna》。根據薩拉馬戈本人的說法,前期是雕像時期("statue"),後期是石頭時期("stone")。由於薩拉馬戈曾經多次深入葡萄牙大地,對多石的葡萄牙地域以及各地豐富的歷史與宗教遺產中均有特別的感受,對於少經雕鑿的石像尤感動心,部分故事如《修道院紀事》和《石筏》甚至於是從石頭發展成宏篇偉構,前者講建造世界最大修道院的巨石底下的歷史與生命,後者乾脆將整個伊比利半島視為漂流於政治地理中的孤舟。因此這種以石頭為喻的說法也自合其道。大抵而言,薩拉馬戈的雕像時期著重歷史與人物之形塑刻鏤,石頭時期則進入生命本質,哲學性的探討也更深更透,對於名字的認知即是其一。
薩拉馬戈出身貧窮,又是死不悔改的左派與共產黨徒,1981 年的旅行紀事《Journey to Portugal》基本上是在遍數古跡名人的同時,間雜了對於中下階層的無名大眾切身的同情與頌揚。在《修道院紀事》,他除了極盡嘲奉諷教會與王權之能事之外,更企圖將無名的石匠石工和他們的無產鄉親偷換入聖徒與聖像的行列。在《里斯本圍城史》,他又藉一位文字校對的手,企圖以一字之別偷換歷史。《盲目》既然是一個目不能視的世界,所有的角色一概沒有名姓並轉換為形像特徵的描述。《所有的名字》中,主角Jose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名字,也約略等於無名者,他本來以蒐集名人剪報來度過漫漫長夜,直到他突然意識到一張口卡上的女子正與自己一般命運而展開尋找個人歷史的探險。這趟冒險既是個人始的尋獵,更是薩拉馬戈探索名姓與存在關係的本質的精彩篇章。如此,薩拉馬戈的石頭底下既藏著可雕可琢的人形,也藏著關於歷史與生死的深度思索。閱讀薩拉馬戈,讀者可以試著進入他運用石頭與名字布置而成的迷宮。
時報出版的《里斯本圍城史》和即將出版的《盲目》兩本中譯本正好是薩拉馬戈一前一後的作品,此處只介紹在網路上被讀者稱為「完美夢魘」(the
perfect nightmare)的《盲目》。前面已經提過薩拉馬戈後期的作品富有寓言意味,某國某城有天忽然爆發視茫症,凡見過患者的人也會感染,幾日之內全城惶然,當局在驚懼之餘將最初染疾的病患投入以廢棄的精神病院改造而成的隔離區,並派重兵戒護。但控制不注的疫情快速傳播,失去視覺的人類也快速失去文明,政府、交通、衛生…...等等組織性架構完全瓦解,一切都退返部落時代,而終至人犬相食。不能視見的人類必須從最根本處重新估算一切關於時間、距離、方位、組織、飲食、男女等等與自己的關係,換句話說,科幻小說必須以高科技才能創造的新人種,薩拉馬戈則採取完全相反的「創造」進路:剝奪一切本來於人有價值的事物,讓他們回到本能的生與本能的死。這種根本的棄絕境地也有人曾經比之為卡謬的《瘟疫》和高汀的《蒼蠅王》。如果說薩拉馬戈在《所有的名字》中隱含了向卡夫卡致敬的意味,《盲目》何嘗不無與高汀這位反烏托邦大師對鏡之意?我以為拿《蒼蠅王》來對比不失為一個進入薩拉馬戈夢魘的輕便航道。且選擇部分議題並概述如下:
一、【空間】
《蒼蠅王》:
- 孩童迫降於一個向著海洋開放的孤島,內在則是蠻荒與莽林。
- 孤島兩邊,一邊是安靜的沙灘,僅存的理性,一邊是危險的巨岩城堡,殺戮本能日漸猖狂。
- 孤島本身就是一艘船,被人性之惡錨在大海裡,而未航向任何有光的所在。
《盲目》:
- 位處城市中的閉鎖之地,但內在與外在其實無別。城市本身已是一個遙遠的異域。
- 精神病院的兩翼,一邊努力維持性善的一面,一邊完全被惡勢力控制。
- 沒有船的形象,但部落卻像隻不繫之舟,漂流於溷沌之池。
二、【時間】
《蒼蠅王》:
- 高汀強調由晨至昏,環境對心理產生的作用。愈至昏暗,性惡愈顯。
- 由於時間尚可區分,流落至荒島的孩童仍有製作日晷儀的想望。
- 除了功能性之外,高汀的時間並不特別有形上學的意義。
《盲目》:
- 故事之初尚有人結繩紀日,或以腹肌程度定時,但情況惡化後,一切時間的可見可感邊界已經消失。
- 在近終結處,薩拉馬戈認為時間在賭桌的另一邊,握有一切王牌,主宰一切輸贏善惡。
- 因此時間具有某種形上學的性質。
三、【名字】
《蒼蠅王》:
- 高汀視名字為組織的基礎。
- 但顯然名字也是衝突的起源(如「小豬」)。
《盲目》:
名字失去作為辨識人我的作用。主角概以敘事者眼中的特徵代之。
四、【自我】
《蒼蠅王》:
- 在任何情況下,自我恆存,即使是聰明的小豬也仍意識到被欺凌的危險。
- 在蠻荒及迷彩之下,動物性的自我釋放得更快。
- 看來較接近反烏托邦的真實。
《盲目》:
- 由於進入全然的白茫,主角所屬的部落明顯採放棄自我的方式以維持生存。相對於此,住在戴墨鏡的女孩的公寓樓下的老婦則因堅守自我而終至餓死成為狗食。
- 七人小組一方由於高度的壓抑自我,社會我的一面竟得高度發展。
- 在反烏托邦的境況中創造出烏托邦,未免顯得過度樂觀。
五、【組織】
《蒼蠅王》:
- 歌唱和平的合唱團演變成嗜血的獵人隊。
- 安全與覓食的分工最後導致分裂。
- 有權力的結構,由法螺或矛槍之所在決定之,而矛槍又勝過法螺。
- 高汀對組織顯然既有期待又深具戒心。
《盲目》:
- 擁槍的一方決定權力。
- 在弱勢一方,組織性看來以共識及放棄自我而構成,但仍以視見者為導引。
- 薩拉馬戈將文明的復興寄望於組織的復甦。擁槍部落的一方在他看來仍是烏合之眾。
六、【分配】
《蒼蠅王》:
有參加狩獵的才可以分享食物,誰獵食,誰就是領袖。
《盲目》:
像一場無產階級的公社實驗,食物採總量配給,但經常處於匱乏狀態。
七、【思考】
《蒼蠅王》:
領袖缺乏思考能力,有思考能力的人卻沒有領袖的魅力。
《盲目》:
人物顯得過於清明,除了未曾白茫的醫生之妻,少有質疑自我的時候。
八、【儀式】
《蒼蠅王》:
- 高汀創造了可怕的獵豬儀式,讓孩童迅速進入黑暗之心,並進而發展為獵人儀式。
- 以野豬頭為蒼蠅王,試圖傳達末世的訊息。
- 飛行員的屍體霸佔了火堆的位置,成為恐懼的象徵,以及被獻祭的對象。
- 先知成為祭儀的牲品。
《盲目》:
- 除了狗狗舔舐醫生之妻的眼淚,以及大雨中三位女人在陽台上洗浴所呈現的三位一體形象,勉強可以視為儀式外,全篇沒有明顯的儀式。
- 對照《修道院紀事》對各種精細儀節的描寫和嘲諷,也許薩拉馬戈對儀式傾向於採取貶抑的態度。
九、【救援】
《蒼蠅王》:
- 高汀以煙火為訊息。
- 小豬的眼鏡當做引火的工具。多少意涵著科技是救援的力量之一。
- 等待外來的救援。
《盲目》:
- 薩拉馬戈以眼睛作為善惡、苦樂象徵的中心。
- 眼睛的作用是看見他者以及分別,因此人與人互為存在。薩拉馬戈既要人識取互為存在的意義,又要人泯除分別境。
- 救援來自內在的探索與覺醒。
十、【宗教】
《蒼蠅王》:
- 高汀在故事中置入犧牲、墮落等元素,也將人自身視為恐懼的對象,顯然意在創造獲救的來世,這些元素具強烈的象徵性。
- 獵豬儀式及向飛行員的屍體獻祭,主要作用在於區別野蠻的宗教與文明的基督宗教。
《盲目》:
- 薩拉馬戈的故事中同樣有墮落與犧牲,但主要是做為自救的環境,而不是做為宗教象徵。
- 最後一章描述教堂中被朦上眼睛的神像,並將朦眼布拆下,雖然有奇蹟的意味,但作者的真正意思還是在於象徵視見與存在的作用:影像以視者之眼視人,人如果看不見影像,影像便不得視見。
- 其次是視見與與人間苦難的關係,作者由上述的視見關係推論:上帝不值得看見人類的苦難;神朦上眼睛,盲者才有尊嚴。
- 由此,薩拉馬戈的救贖是透過人性的內在辯證而來,並非神示。
總體而言,高汀的故事從孩童的結合到分裂以及殘殺,無處不在的儀式與功能性的人物屬性,使得《蒼蠅王》基本上是一部以文化人類學為基礎而以神學為導向的著作。相對的,薩拉馬戈的《Blindness》雖然也分兩部分,前半是精神病院內的鬥爭,後半是出院後的返家之旅,但毋寧類似但丁的神曲一步步帶領讀者進入煉獄,再以具有女性主義氣質的眼睛,經歷奧德修斯的歸鄉路,其中神話似的敘事多於結構性的人類學分析。
薩拉馬戈認為故事本來是口語傳說,他心中的說書人是小時候與他躺在鄉下院子裡無花果樹下講故事的外公,也許是他外公常一發不止,他也認為說書氣韻就須是連綿起伏,不絕如縷,才能讓讀者完全進入故事,所以他好使長氣,有時一句可以超過一頁以上,所有對話與描述只以逗號斷續,若不慣這種文字,大概會吃不消,好在他妙言時出,即使是惡夢般的《盲目》,薩拉馬戈的幽默、詩意與懸疑仍然像沿路灑下的豆子,足以激起讀者生發耐心追隨作者步蹤與玄思。再者,薩拉馬戈善於營造具有電影感的場景,小說出版後,好來塢幾次遊說翻拍成電影,但都被作者拒絕,因為薩拉馬戈擔心改編後的電影最後很可能只剩下性與暴力,落入艾可《玫瑰的名字》的下場。幸好薩拉馬戈還沒有被朦上遮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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