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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光天化日:鄉村的故事
新郎
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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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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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四書:新郎、好兵、池塘、瘋狂
落地
南京安魂曲

譯 者 作 品

等待
新郎
池塘
新郎

大師名作坊

【類別最新出版】
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精讀俄羅斯四大文豪短經典。一堂為閱讀、寫作與人生解惑的大師課
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精讀俄羅斯四大文豪短經典。一堂為閱讀、寫作與人生解惑的大師課(作者親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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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城市(繁體中文版二十週年紀念新版)


等待(十五周年紀念新版)(AAA0141)
Waiting

類別: 文學‧小說(翻譯)>大師名作坊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哈金
       Ha Jin
譯者:金亮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5年01月30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長25開/平裝
ISBN:9789571361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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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作品精選三書:背叛指南+ 等待(十五周年紀念新版)+戰廢品(十周年紀念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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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鵝莊同妻子淑玉離婚。他們一起跑了好多趟吳家鎮的法院,但是當法官問淑玉是否願意離婚時,她總是在最後關頭改了主意。年復一年,他們到吳家鎮去離婚,每次都拿著同一張結婚證回來。那是二十年前縣結婚登記處發給的結婚證。
  孔林在木基市的一所部隊醫院當醫生。今年夏天,醫院領導又給他新開了一封建議離婚的介紹信。孔林拿著這封信回鄉探親,打算再一次領妻子到法院,結束他們的婚姻,孔林對在醫院的女朋友吳曼娜保證,這次他一定要讓淑玉在同意離婚後不再反悔。
  孔林是幹部,每年有十二天的假期。回一趟鄉下要在兩個鎮上換火車、倒汽車,來回路上就要用去兩天,他在家裡只能待十天。今年休假前,他曾盤算,回了家會有足夠的時間實行他的計劃。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對妻子一個字也沒提離婚的事。每次話到嘴邊,又想嚥到第二天再?。
  他們家的土坯房二十年沒變樣。茅草屋頂,四間正房。三扇朝南的方窗,窗框漆成天藍色。孔林站在院子裡,面向南牆,翻弄著他曬在柴垛上幾本發黴的書。他想:不用說,淑玉根本不知道怎麼愛惜這些書。我也用不著它們了,也許該送給侄子們。
  他身旁雞鵝成群,雞昂頭闊步地走著,鵝卻搖搖擺擺。幾隻小雞崽從圍住小菜畦的籬笆縫裡鑽進鑽出。菜畦的木架上爬著豆角和黃瓜,茄子彎得像牛角,壯碩的生菜蓋住了壟溝。除了雞鵝,他妻子還養了兩頭豬和一頭奶羊。菜畦的西頭是豬圈,肥豬在裡面哼個不停。起出的圈肥堆在豬圈牆邊,等著用車拉到自家地裡。地頭有個化糞池,豬圈肥要在裡面高溫焐上兩個月,再撒到地裡。空氣中飄蕩著豬飼料中酒糟冒出的味道。孔林別的不討厭,就是受不了這股酸味。淑玉在做飯,灶屋傳來風箱的喘息。孔林家院子南頭,榆樹和樺樹的傘遮住了隔壁人家的茅草泥瓦屋頂。從那邊不時傳來鄰家的狗吠聲。
  翻弄完書,孔林走出前面的院牆。院牆有一米高,牆頭粘滿酸棗刺的枝椏。他一雙手拿著他的高中時用過的捲了邊的俄語字典。他無事可幹,坐在自家的磨盤上,翻著這本老舊的字典。他還記得幾個俄語單詞,想用它們造一兩個短句,卻想不起準確變格的語法規則。沒辦法,他只好任由字典待在腿上,紙頁在微風中抖動。他抬眼看著遠處的田間,村民們在鋤土豆。地太廣闊了,村民們把一竿紅旗插在田地的中央,誰先到那裡就可以喘口氣。孔林被這景象迷住了,但是他十六歲就離開村子到吳家鎮上高中,不知道怎麼幹農活。
  路上出現一輛牛車,上面高高垛著成捆的穀子秸,隨著牛車左右搖晃。拉套的是頭小母牛,後腿有點兒瘸。孔林看見女兒孔華和另外一位姑娘坐在車頂上,快被蓬鬆的榖秸埋起來了。兩個女孩子又唱又笑。趕車的把式是個老頭,頭戴藍嘰帽子,嘴裡咬著菸袋,用短鞭輕戳駕轅小公牛的屁股。牛車的兩隻包了鐵皮的輪子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吱吱聲。
  牛車在孔林家的門口停住,孔華扔下一只粗大的麻袋,自己也跳了下來。「楊大叔,謝謝啦。」她衝車把式說了一聲,又向車頂上的胖姑娘招招手說,「晚上見。」然後她開始撣掉黏在上衣和褲子上的草刺兒。
  老頭和胖姑娘都看見了孔林,衝他笑笑,但沒說話。孔林模糊記得這位車把式是誰,但是不知道那閨女是誰家的。他清楚,他們同他打招呼並沒有鄉間的親熱勁兒。老頭並沒有喊:「活計,咋1樣啊?」女孩子也沒有說聲:「大叔好嗎?」孔林想這可能因為他穿了軍裝。
  「麻袋裡裝的啥?」他從磨盤上站起來,問女兒。
  「桑葉,」她說。
  「餵蠶的?」
  「嗯。」孔華看起來不太情願同爸爸說話。她在屋後的三只大柳條筐裡養了些蠶。
  「沉不?」他問。
  「不沉。」
  「要我幫一把嗎?」孔林希望她在進屋前,能同他多說幾句話。
  「不用,我自己能揹。」
  她用兩隻手把大麻袋掄到肩上,一雙圓眼睛在爸爸的臉上盯了一會兒,輕快地走開了。他注意到女兒手腕曬脫了皮,露出點點嫩肉。她長得多高多壯啊,一看就是把幹農活的好手。
  她盯著他看的目光再一次讓他不舒服。他不明白她氣呼呼的是否是因為他要同她母親離婚。他覺得這不太可能,因為他今年還沒提離婚這件事兒。想到和自己的女兒有了隔膜,他很不痛快。小時候,她跟他那麼好,每次探家,他們經常在一起玩耍。長大了,她變得沉默寡言,同父親有了距離。現在她甚至多餘的話一句也不同他說,最多衝他笑笑。他很困惑,她真的恨他嗎?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過幾年就會出嫁,不再需要自己這個老頭了。
  事實上,在他這個年紀,孔林看上去相當年輕。他快五十歲了,外表並不像個中年人。雖然穿了軍裝,他看起來更像個地方上的幹部,不像個軍官。他白白淨淨,細嫩英俊,筆直的鼻子上架著副黑邊眼鏡。相比之下,他的妻子淑玉又瘦又小,而且還十分老相。細胳膊細腿地撐不起衣服,穿在身上永遠晃晃蕩蕩。除此之外,她裹著小腳,有時打著黑色的綁腿。她的頭髮挽成素髻,使臉顯得更憔悴。她的嘴唇有些塌陷,但黑眼睛卻輕揚靈活,並不難看。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對夫妻都不相配。
  「淑玉,咱們嘮嘮離婚的事兒好嗎?」晚飯後,孔林問妻子。孔華剛走,去找朋友復習功課了。她想考哈爾濱的一所技校。
  「行啊,」妻子平靜地說。
  「咱明天上縣裡?」
  「行啊。」
  「你總是說『行啊』,可事後又變卦。咱這次能不變嗎?」
  她不吱聲了。他們從不吵架,她總是聽他的。「淑玉,」他繼續說,「你知道,我在部隊上需要有個家。我一個人日子過得很苦,我不是年輕人了。」
  她點點頭,沒說話。
  「你這次能跟法官說你答應離婚嗎?」他問。
  「行啊。」
  屋裡又靜下來。他拾起縣裡的報紙《鄉村建設》,接著看下去,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
  淑玉在給女兒作衣服,用剪子和畫粉在裁剪一塊黑燈芯絨。從紙糊的房頂上垂下一只二十五瓦的燈泡,兩隻黃色的蛾子在圍著燈泡打轉。白牆上,燈繩的影子割開了一張年畫。年畫上,一個光著身子的胖小子穿著紅色兜肚,騎在滾滾波濤中的一條大鯉魚上。兩床疊好的棉被和三個深色的枕頭放在鋪著席子的炕上,活像幾個巨大的麵包。村南頭水塘裡傳來蛙叫,蟬鳴穿過紗窗,透進屋來。有人在生產隊部敲鐘,招喚社員們去開會。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孔林還是瀋陽軍醫學院的學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親的來信。信上說,母親病重,房子失修,父親在公社幹活,沒有時間照料。父親想要孔林盡快結婚,討個老婆好照顧母親。孔林很孝順,同意讓父母給他找一房媳婦。
  他們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媒人,尋了一個月,相中了劉家的大閨女。劉家剛從羅溝縣搬到鵝莊。因為孔林在念大學,不久就能當上醫生和軍官,淑玉的父母也沒要彩禮,很高興能把女兒嫁給他。孔林的父母給他寄了一張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應了這門婚事,覺得她是個模樣周正的正當姑娘。她那年二十六,只比他小一歲。
  但是,當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時候,心裡涼了半截──她看上去那麼老,好像已經四十多歲,臉上有皺紋、手像硬皮革那樣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隻腳像只有四寸多長。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誰還會看上一個裹小腳的女人?他跟父母爭辯,勸他們退掉這門婚事。但是他們死活不同意,反說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證據,證明人家淑玉不配當媳婦呀。要是他們這樣做了,得讓全村人罵死。
  「模樣俊能餵飽肚子?」父親搭拉著臉問。
  「兒啊,」母親在病床上說,「好看的臉蛋過幾年就黃了。性情好才靠得住。淑玉會是你的好幫手。」
  「你怎麼知道?」孔林問。
  「娘心裡有數。」
  父親說,
  「你上哪找心眼兒這麼好的閨女去?」
  「兒啊,」母親哀求說,「娘知道你娶了她,死也安心了。」
  孔林向父母讓了步。儘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認定她絕對上不得?面,帶不出村去。從第二年夏天結婚之後,二十年來,他從不讓她到部隊醫院去探親。後來,他們唯一的女兒出生了,他開始睡在另一間屋裡,他同她分房十七年了。每年回鄉探親,他都睡在自己的屋裡。他不愛她,也不討厭她,待她像個表親。
  如今,他父母早已故去,女兒孔華也中學畢業了。他尋思著,這個家已經不需要他來支持,他該去開始自己的生活了。無論如何他應該把自己從這沒有愛情的婚姻中解放出來。
  第二天一早,村裡的拖拉機要到吳家鎮為新磨坊去拉電動馬達,孔林和淑玉就搭車去縣城。同車的還有淑玉的弟弟本生。本生是生產隊的會計,他已經聽說了他們要到法院去離婚。十多年來,每年夏天本生都要隨他們一道去法院。從一開始孔林就明白,雖然本生在法院裡一言不發,但就是他指使淑玉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兩個男人坐在拖拉機拖斗裡,背靠車幫,表面挺和氣。倆人平靜地抽著孔林的「光榮」牌香煙。
  吳家鎮在鵝莊以西五十多里。道路兩旁,許多麥田已經收割了,麥捆和穀捆堆得像望不到邊的小墳頭。幾輛馬車停在田裡,社員們在裝車,草叉上的尖齒在陽光下閃亮。拖拉機駛過一片草地,幾頭奶牛在吃草,牛犢在撒歡。北面橫躺著松花江,江面寬闊如湖。一條褐色汽船拖著黑煙向東爬行。一對鵜鶘在水上翻飛,跳動在地平線上。
  拖拉機在鋪滿車轍的路上慢慢顛簸。五十多里路走了一半,孔林感到腰疼。這在過去的年月裡從沒有發生過。我老了,他自語著。離婚的事不能永遠拖下去。這次我一定在法官面前據理力爭,了結這件事。
  快到縣城,一隊運磚的馬車擋住了路,拖拉機跟在後面,慢得同人走路差不多。本生和外號叫大蜻蜓的司機耐不住,開始罵罵咧咧。走到縣城中心足足用了半個鐘頭。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中街兩旁的人行道上全是商販。他們賣雞鴨、蔬菜、水果、雞蛋、活魚、豬崽、衣服。到處是柳條筐、雞籠、油罐子、魚盆和水桶。一個賣哨子的?頂男人在吹哨子,哨音劃破空氣,刺痛人們的耳膜。西瓜攤前的幾個姑娘抽著自己捲的菸捲,大聲吆喝著,一邊用鵝毛扇轟著蒼蠅。
  拖拉機司機把乘客撂在黑磚牆的法院前面。法院在中街的西頭,新華書店的對面。大蜻蜓然後開向修理廠去取馬達。
  離婚在鄉下很少見。法院一年大概處理十多件離婚案子,只有兩三對夫妻能離成婚。絕大多數的案子是由法院幫助夫妻調解問題,讓他們重歸於好。
  法官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身穿警服。他一見到孔林和淑玉就作了個鬼臉說,「又來了?」他搖搖頭,向法庭後面的一個女警察招招手,讓她到前面來作筆錄。
  等每個人都坐下之後,孔林走到法官面前,把醫院的介紹信遞給他。
  法官根據程序讓孔林向法庭陳述他的案子。孔林坐著說,「我們之間沒有愛情,所以我們申請離婚。法官同志,不要認為我是個沒良心的人。我妻子和我已經分居了十七年,我一直對她很好,而且……」
  「咱們先說清楚,」法官打斷他。「你說『我們申請離婚』,但是介紹信上只提到你的名字。你妻子也申請離婚嗎?」
  「對不起。她沒有。我自己申請離婚。」
  法官清楚他們的案子,知道孔林一直和木基市的一個女人相好,所以懶得再問他什麼。他轉向淑玉問,她丈夫的話是不是真的。
  她點點頭,「是」字幾乎聽不清。
  「你們倆已經十七年沒在一塊睡覺了?」法官問。
  她搖搖頭。
  「有還是沒有?」
  「沒有」。
  「你同意離婚嗎?」
  她沒有回答,眼睛盯著地板上翹曲的寬大的木板。孔林盯著她,心想,快點,說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