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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浪談(AB0232)

類別: 文學‧小說(中文創作)>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人間叢書
作者:楊澤主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6年11月30日
定價:480 元
售價:379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80頁
ISBN:957132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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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縱浪談」的年代

.楊澤

1.

大抵世上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吧!大抵,從早到晚,一天之間,總會打破沉默,說上那麼許多話。照例,從清晨睜眼醒來,到夜裡閉眼睡去,人總是不自覺地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而這也算是芸芸眾生的一個定義吧——如果仔細想來,這麼些話當中,竟有大半是所謂「言不及義」者。如果人的話語,也有所謂環保、污染的問題,每天下來,每個人算製造了不少垃圾,也承受了等量的「噪音」。在我們的社會裡,一個成年人免不了天天要說那麼多「場合性」的語言,那麼多disposable——用過即丟,說過即忘的話。照章宣科的習慣一旦養成,不甚由衷的話一旦說多了,不僅真話不見,知音知己難尋,說真話的能力也就慢慢喪失了。

說話或交談,在我所熟悉的華人社會裡,就像「做人」般,長久以來是一種極世故的藝術。自然,相對於每個人的家世背景,對此事觀感,也可能有不同等級的領悟。但我是徹徹底底的,從小就極思反叛了!我從不能理解為什麼「孝順」要與「聽從、默從、忍從」等美德劃上等號。每回,輪到振振有辭的我把長輩的話忽忽「頂」了回去,我的賢良慈美,保守固執的母親只能氣呼呼地瞪著我,說:「你將來呀,去做「辯護」(律師)好了——」。過往本省人的家庭,向來以培養下一代人當律師、醫生為榮﹔很反諷的,從小到大,在家裡爭取發言權的漫漫過程裡,我早早就領會到那種阿Q般的,慘淡的勝利了。

過去,所謂「莫談國事」的年代,老於世故的成人不僅阻擋了自己,也阻擋了其他人的「言路」。典型的成人常秉持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絕不輕易得罪人的原則﹔他最怕的是交淺言深,或所謂「藏不住話」的年輕人。仔細想來,這乃是極其複雜的一種「內化」過程——也正由於成年人對外在世界的那番極複雜、極犬儒的感想、假設,他表現出來的立場便往往是「非政治」的(a-political)﹔「相聚不談國事」的大原則,也因而,不難為眾人所一體承受。可想見的,如此形成的成人社會,其心眼、城府之深(絕不止於所謂「察言觀色」)。更慘的是,一代一代的人將錯就錯,大都這樣失去了天真風流。由於長久不能自由表現、表達自己,遂傾向於懷疑,人與人間,真誠平等的「自由談」的可能。

2.

1980年以來,我們目睹了一個逐漸延伸擴大的社會抗爭潮流,也就是所謂「爭取發言權」的時代的到來。此刻的台灣是前所未有,最喜歡說話,表達自己立場、意見的台灣。更是一個相信語言治療(talking cure),充斥各類心理書、「善書」,最多演講、座談、Call-in節目的社會。然而,從社會空間的開拓,從政治符號、圖騰的鬥爭,到晚近身體或慾望的再發現,各種「言路」、管道或已大暢,我恐怕,這不免仍是眾聲喧嘩——一個各說各話的年代。

去年時報出版,由張耀攝影、撰文的《打開咖啡館的門》,是一本引介西方咖啡館文化的書。這其實也是一本在翻閱瀏覽中即可得到不少樂趣的書﹔書頁間穿插大量歐陸各地咖啡館的照片,呈現咖啡館本身及咖啡館內外形形色色的人生風景,令人回味再三。作者遊蹤極廣,圖文敘述以其定居地維也納為主,巴黎為輔,同時觸及威尼斯、羅馬、巴塞隆納、阿姆斯特丹等城。最妙的是,此書題辭引用了某位(作者並未明言此人是誰)維也納藝術家的自述:「我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可謂「神來之筆」,一語道破了歐洲人兩三百年來在咖啡館喝咖啡,在咖啡館讀報、看書、辯論、寫作,藉咖啡刺激思考、帶動談興,形成各種學派、畫派及世界觀的最大秘密。

誠如張耀所說:「維也納和巴黎素為西方咖啡館兩大風格的翹楚,並駕齊驅。」維也納和巴黎過去是歐陸的兩大重鎮,也是啟蒙以來,西方城市史的雙璧﹔這方面,透過近三十年歐美文化史家的熱中發掘,早已蔚為顯學。遠的不提,光是以十九、 20 世紀之交為例,維也納這邊即有佛洛依德、馬勒、克林姆特等傑出人物在音樂廳、歌劇院以及幾個著名咖啡館之間走動。巴黎那邊,大戰前後的塞納河左岸,則有蒙巴那斯與「雙偶咖啡館」,畢加索、喬埃斯、史特拉汶斯基,和整個現代派藝術的大本營。那些煙霧繚繞、談聲不斷的咖啡館,屬於各個社會階層,而又帶有濃厚沙龍團體性質,不單開拓了自由思想與創作的空間,更是結合孤獨與交談、精神與食糧、個人與社會的文化俱樂部。

在台灣,這樣一種激盪撞擊、結合自我與他人的文化形式,也許仍有點遙遠(過去最典型的公共空間是廟口或公園榕樹下,大太陽的午後眾人聚集閒聊,無非泡茶話家常)。現在固然是解嚴後若干年﹔固然是,無庸置疑,一個「大鳴大放」的年代,恐怕大家只是急著把自己的話大聲說出,把話從喉嚨裡喊出,而不是從心底召喚出來。各種觀點、各種「論述」忽忽蔚為壯觀:政治的、反政治的、極端政治的、正確政治的﹔女性的、同性的、新男性的。這社會過去像患了隱疾,要多喝酒、「吃錯藥」,才願意開口說話(雖然表面上強調「見仁見智」、「各抒己見」,那只是釣餌、幌子),如今有機會說話,卻是「表而不達」,難以碰觸到對方,或與這世界建立深刻的交談關係。

如果你我只是逞口舌之快、各說各話,那麼就像在風口發聲,不僅違背溝通目的,也會模糊交談的意義。說話,交談原是一種從內到外的表達過程,追求的是知性誠實與感性誠實的結合(intellectual and emotional honesty)。多少年來,你我不僅在自由、真誠的美德上大打折扣,更忽略了此一結合內外身心,有節奏、有意象,相當「戲劇性」的表達過程。

古人說:「言語乏味,面目可憎」。各式各樣的「談言」之外,「談人」因此也許更重要。「談人」是性情中人,也是知言、知音之人﹔說話也許不緩不急,缺乏明顯的戲劇性,卻往往能抽真理之絲、剝心靈之繭,把你我對語言、對世界的複雜感受召喚出來,刻劃成形。「談人」更是善於傾聽之人:善於傾聽他人,善於解讀生命及時代旋風的意象與聲音,復勇於介入那變化之淺灘急流。

換言之,我心儀的談人,乃是在撞擊激盪中誕生之人——為了追求一種自由開放的風格,「上天下地,無所不談」。我心儀的談人乃是話題不拘、時地亦不拘之人﹔此談人不僅樂於提供我們「友直友諒友多聞」的樂趣,同時也以其對自由真誠的十分執著,啟示我們大膽去追尋真理、真相的快感:一種近乎騎乘衝浪板,邀翔大海上的無窮魅力與快感。陶公有言:「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3.

1993年5月10日,母親節次日,有篇譯自德國《時代周報》的訪問記刊登於大半版的「人間」副刊上——篇名「人活著得自行打點」,副題是「一則母親訪問記」。

這其實是篇難得一見的「母子對話錄」,原是《時代周報》記者安德烈‧米勒回鄉採訪他「非名人」的母親所撰。依譯者前言,本文的原委是這樣的:八九年初春,德國作者彼得‧漢克接受《時代周報》記者訪問時曾說:真希望母親還在世,我就能「匍匐往見」,為她「精心設計一篇人物專訪」,只為「取悅於她,讓她高興」。這份遺憾,使當時的文化記者安德烈‧米勒決定身體力行,趁自己母親還在,為母親作一次訪談。

米勒母親,如大多數人母,乃一平凡女子。唯一不同者,米勒的「單親媽媽」經歷二次大戰艱苦日子,更熬過當年同村人對其未婚生子的不以為然。然而,這也是亂世、戰爭期間常有的事。訪問記的特別處並不在於米勒寫出了母親的真實故事,而在於,他使用了一台錄音機,突破母親心防,發掘了幾十年來埋藏在她心底的重要想法、感受。恐怕,世上絕大部分人很少有機會和母親深談,至少不是這樣說話、說如此多的內心話,且將話語記錄成文(你記得上回和母親通話的時間和內容嗎﹖)。此文感人處要在於,如前所言,它乃是你我真真難得幾回聞的「母子對話錄」:

安德烈:妳會哭,會喝酒。

母親:這不干你事。

安德烈:妳寫日記嗎﹖

母親:一直想寫,可是我寫不好。事後拿起自己寫的東西來看,總覺得廢話太多。要寫就該寫自己認為重要的事,但我覺得自己不重要。

安德烈:有次妳信上說:「我覺得越來越跟不上時代了,其他人都比我行,煮飯、洗衣、迷男人、養孩子……」

母親:我的天!那些鬼扯淡的東西你怎沒丟掉﹖

……

安德烈:生了我,妳引以為恥嗎﹖

母親:正好相反,有了你大概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事。

安德烈:真可怕!

母親:怎麼會﹖

安德烈:因為我很小時就想過要自殺。

母親: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人生在世,得自己想辦法自行打點。
……

安德烈:「藝術」一辭妳作何解﹖

母親:我聽音樂、看書。感謝卡夫卡!他的書讓我懂得三思,沒盲目崇拜希特勒。我一直記著他說的:有人有求於你,先答他三次不!然後好好考慮,也許可以答應。我是個始終有懷疑態度的人,有些人從不懷疑自己,老神在在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沒問題就搞定,我真羨慕。

安德烈:說羨慕其實是輕視。

我真不知道,安德烈‧米勒是怎樣作到的——「唬弄」(ㄏㄨ ㄌㄨㄥ)他母親上手,陪他、跟他說這些話。我只知道若干年來,每當我有機會回家(我是指南部老家),最大的成就恐怕就僅止於起早,陪媽上市場買菜,吃一碗道地的肉羹,回來看著媽切菜、作飯。我們母子間除了較固定的噓寒問暖(這也是母親最常表達關心的話題),說說久久不見期間,兩人作了麼,話話家常,便無其他。有時,我也會想到,媽媽也會想到,重提一些往事、翻翻舊帳——但我委實完全無法想像,要是我早有預謀地把錄音機拿出來,媽會作何反應。

4.

我懷疑,這是屬於我們母子倆的特別情形。我懷疑母與子,父與女,兩代間不能深談,是世代間的真實情況,也是相當普遍的問題。長久以來,兩代間往往只剩下些傾向形式、表面的老話題,許多話不能說、不願說,往往要透過轉述、懷念,等對方不在了才說。的確,到底是什麼,讓我在母親面前,除了沉默、撒賴、嬉皮笑臉、一隻耳進另一耳出等典型反應外,真想說的話反而說不出來﹖

人與人間,有話不能說或說不出,原因會是什麼﹖禁忌的話題﹔世故鄉愿導致彼此懷疑﹔不能理解或接受對方觀點(譬如代溝)﹔日常語言不足以充分表達(所謂「言不盡意」)……。我的母親,大半輩子活下來,歷經了不同時代的不少事。如同安德烈‧米勒的母親,她也目睹了二次世界大戰(跑空襲、疏散到鄉間),同樣是「既平凡又非凡」的一般人。但我知道(我又不知道),有許多深刻的故事、記憶及意象,此刻再不動手發掘,恐怕就要永埋在心底。

然而——我不知道,我們母子,或者一般母子之間的不能深談,會是卡在那一點上﹖如果沒有其他解釋,可否逕呼之為一種「知性與感性的怠惰」(intellectual and emotional idleness)﹖或者還是一種無意識的逃避——逃避自我與「家庭羅曼史」「family romance)的深層連結﹖

我記得生平見過的第一台黑白相機(較便宜的Rico機種)。記得第一次用它來拍自己,拍家庭、家族照的那種興奮與期待。從黑白到彩色,照片最能傳遞記憶、影像,訴說故事,甚而保存記錄人物獨特的面目風采。「一張照片抵得千言萬語」﹔照片簡潔有力的影像,委實有語言文字不能及的。而家庭照相簿的發明,允為人類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當我們把一張張照片,依時間、年代,集結成厚厚底冊頁,記憶彷彿觸手可及。在這樣極溫暖親切的記憶裡,我們似乎也為「自我」、為其背後的「家庭」找到了一種來歷,建立了一種歷史。

然而,一旦你我離開了家人,攜帶家人或自己兒時的照片,在家以外的路上行走,也就永遠被放逐在一種懷念回想、自言自語的狀態裡。端詳照片中人,透過照片中眼神、光影的層次,照片頗能製造一種幻覺,讓你我誤以為可輕易地穿透、抵達對方的「內在」。但如果我們不能更進一步,主動尋求與對象往返交談,甚至借用一問一答的公案形式,再三辯證彼此的存在和感受,這個「內在」就可能淪為一種純主觀的想像,空洞空洞的回響。

5.

寫到這裡,不免想起另一位德國人和他的母親來。大約二十年前,為了反擊瀰漫在社會上的新納粹恐怖陰影,九位不同黨派、觀點的德國導演合拍了一部集錦電影《德國之秋》(1977)。其中感人至深的,公認非法斯賓達所拍段落莫屬。他以極其粗糙的記錄片手法(近乎家庭V8的不穩定、不安效果),專訪自己母親——觀眾看著他,一路對母親窮追猛打,只為揭露法西斯意識(或無意識)的來源,以及,對母親一代受過納粹統治的人而言,戰後民主的可能意義。民主與法西斯,法斯賓達和他的母親,兩代間的一問一答化成了片中的撼人影像,深深觸動了「自我」與「歷史」的情感深處。誠如法斯賓達在片中所言:「此時,大家除了述說自己,別無可為。」

解了嚴、鬆了綁,在快速變化的台灣社會裡,不管是個人、家庭或社會,都承受了極大衝擊。在快速變遷的時代,由於不間斷的拆與建,台北人有時不免認定,台北正是「世界上最大的工地」。但如果,我們盡可能地時間拉長、把空間拉遠,改以「第三世界現代化過程」的偶然與必然來看台北,那麼——相對於拆建得更全面、更生猛的深圳和浦東——台北已然是,恐怕是,甫落成即已落伍了的,現代的廢墟(faded modernity)。

此廢墟怕不僅僅是,矗立於外在世界的,摩登物質文明的廢墟,更是「歷史的廢墟」。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屬於台灣社會、歷史的「延異」現象:台灣的過去、現在、未來,在時空快速激烈的擠壓下,混血雜種的文化形式早已成了我們身上的胎記。

在此奇特的歷史環境下,旋風般因快速擠壓而接近暈眩、中空的狀態裡,歷史身世的再追尋不單變得益發複雜,也顯得益發迫切。如果,我們仍然以家庭紀念照、家庭史為喻,那麼,不試圖去把握,周遭變化中新舊駁接的內外真實,不快快把照片拍下來以作為整個社會大家族往後的觀照與見證,豈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的確,在這樣既現代復「後」現代的廢墟背景下,在這樣既新且舊的「台北之秋」裡,恐怕除了述說自己亦別無可為。那麼,號召整個「社會家族」的成員,每個人效法米勒或法斯賓達「匍匐往見」自己的母親,為她的大半生「精心設計一篇人物專訪」,且留影造像,也許絕不是一件完全無意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