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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喜愛的小孩(AB0915)──第 16 屆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類別: 文學‧小說(中文創作)>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人間叢書
作者:楊澤主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3年12月15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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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耶穌喜愛的小孩

.裴在美

聽說有一種秉賦異能的人看得見鬼魂,我則是那種生來就注定要包藏多樁隱密的人。或許,我同那些能看見亡魂的倒楣鬼一樣,活在曖昧的陰陽界邊,注定要受生與死、明與暗、神與魔的消遣﹔騷擾和詛咒。也或許,是我個性中的晦澀陰 、緘默厚道的交纏夾雜,互為表裡,使上天安排我窺得如此之多不為人知的事端,以為人世荒誕蒼涼的見證罷。

(一)

農曆年剛過不久。我記得糖果紙、花生皮和幾隻剩下的小鞭炮還留在袋裡,倒是擱在紅封封裡僅有的幾張嶄新新台幣壓歲錢,早已給我媽抽了去。她哄我說給我收著,「留著你將來上大學好用。」我早知那是大人騙小孩的鬼話,一年年過去,別說是壓歲錢,就連平日我掙的也全沒了蹤影,我終於也沒上成大學。錢,全培植了我那兩個有出息的哥哥去了。我也曾發脾氣同他們吵過,我爸就瞪起那雙少有人能發出如此兇光的眼睛來:你上了這些年補習班,不都是家裡出的錢﹖末流大學也沒撈著一個,還囉唆個什麼﹖他就不提這些年我給家裡賺的那些了。我們家有一項收入永遠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講,不管明著吵的是什麼,其實算計的都是那個。

雖說該是開春時候,那陣子卻陰雨連綿。入了夜,風嗚嗚地打我家三間瓦屋外呼嘯而過,颳進窗戶縫隙,哨子似的,從門板空裡透了進來,冷得叫人直打哆嗦,總覺衣服穿不夠似地,年初一上身的那件新夾克雖已油漬斑斑,卻總捨不得脫,連睡覺也還裹著它。

我一向早睡,那時還沒上幼稚園,一聽收音機裡播報「中原標準時間八點整」就盹得打瞌睡。這陣子恐是受了過年守歲氣氛的影響,夜夜都耽擱著,與哥哥們一同窮磨菇,怎樣賴著就是不肯上床去。

這時我爸爸突然掀開暖烘烘的被窩,翻身爬下木板床來。一聲不響開始套上毛線衫、長褲子、長統黑膠鞋……,我媽則忙不迭從高及天花板舊衣櫥後的隱密處,極為熟練地取出一件怪異貼身小背心予他穿上,背心上滿滿裝置著各式工具:膠袋、繩索、迷你手電燈、小刀、老虎鉗、螺絲扳、膠手套、火柴、毛巾、鐵棒、剪刀……和大大小小無數口袋。我被這景象弄獃了,正要開口問去幹什麼,嘴卻被二哥從背後伸手摀住了。

臨走爸披上一件深色膠雨衣,抖著帽子戴上。他的臉徒有形狀而無血色,眉頭緊緊蹙著,使得浮腫的眼袋和腮幫子在四十燭光燈泡的照耀下益發明顯地下垂著。誰也不曾說什麼,他就在老婆孩子默默的注視下,像一個出征的戰士似的,悲愴而雄壯地推著他的單車掩門而去。我的心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揪住,隨著滴打在屋頂上的雨,一陣緊似一陣。爸一出門,媽就將屋裡的燈全熄了。在一片冗長沉寂的黑暗裡,恐懼夥同著呼嘯而過的風聲,更加聳動起來……。

自那之後,一個月裡總有個一、兩回罷,爸要夜半出勤去幹活。我像有預感似地,常在他起身前不久便驚醒過來,然後拚著全力傾聽黑暗中他倆摸索起身一切窸窸窣窣的聲響,邊憑著那晚的記憶,配合想像出他的步驟與動作。這時心在胸口狂亂咚咚地搥跳著,要不是忙於穿戴,我敢說他們準會聽得見我這打鼓一般的心跳的。但我和哥哥們一樣,卻又努力裝睡。我不知道他們的感受如何,因為我們從未彼此討論過。但於我來說,這般恐懼的經驗毋寧是刺激的。結果,往往在爸出門後不久,我就假戲真作地睡著了,又由於亢奮之後,睡得格外香甜,竟至一夜無夢。次晨醒來,誰也當做不曾發生過什麼。

我們家還有一項奇怪的默契,就是對爸爸夜間幹活的這檔子事從不提起,甚至我們兄弟之間也不談論,我幾次開口要問,都被哥哥們的沉默和警訓的眼神喝阻住了。我媽更不用說,別看她平日裡大呼小叫的,這檔子事兒她卻從未漏過口風。她常夜裡不睡給爸等門,熬夜熬得眼都紅腫了,卻又泛著一股亢奮的光,使得原本就黃褐的眼珠更加赤紅而透明起來,蓬著淡褐散亂的髮,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話已被她母獅般的眼神瞪回肚裡去了。

但漸漸的我也摸出了端倪。從家裡經常沒來由地在床底下藏著上好的西裝、衣料、手錶、首飾、人參、洋菸酒、收音機……和一些半新不舊五花八門的東西﹔以及爸爸時不時趁星期假日往延平北路、牯嶺街一帶出清這批日積月累的存貨看來,就是不說我也知曉,老爸在戶政機關公務之餘另一項不為人知的營生了。

(二)

春天到了。

巷道裡開滿了各色花朵。門前小河的水也漲了起來,滿滿地將要淹到橋面。上游莊子裡的媳婦們清晨聚在河邊洗衣,總要將皂沫泡泡攪得河水渾藍一陣,過一會兒,等太陽從三張犁的山後全露出臉來,它才又清清澈澈潺潺川流不息。

我們隔壁住的是家有錢人,他們的竹籬笆上爬滿了迎風招展粉色的薔薇,院內高大的柚樹下芭樂、蓮霧、芒果,開滿了香氣襲人、預兆著結實纍纍的小花。靠著河邊園裡栽植的杜鵑、芍藥、色堇、喇叭、扶桑、美人蕉……從竹籬空裡露出了團團的秀色。清晨薄霧裡,小河邊的淺灘上,仙女下凡似地,開遍了野生的薑花,滾滾的綠葉簇裡冒出潔白噴香的花朵。我媽總要打發我去,甘冒掉進河裡的危險,掐幾枝回來浸著。

隔壁姓葉,我們一道籬芭之隔,他們後院一株高齡的芙蓉正好倚在籬邊傾身牆外,於是一樹嫩生生的芙蓉花朵便整個兒斜進我們院裡來了。若不是因我爸曾藉修補籬笆之名趁便進占葉家邊陲一溜地的不愉快,我還可以像以往一樣猴兒似地在他家前廳後屋亂轉,任意爬上棵樹專摘又熟又大的果子來吃。現在,卻連我媽也少與他家的楊嫂來往,更別說上他家走動了。葉老頭在黨裡作官,又是我們安徽同鄉會的頭頭,聽楊嫂說當年我爸來台灣舉目無親,便是得了他的照應才在葉家邊陲地帶搭了一間棚屋,發展至今,一式三間,又將屋前人來人往的過道圈畫起來,成了院落。可據我爸說,則是他花了兩根金條向葉家買下來的,而我卻記得他曾一再聲明他來台灣是分文莫名。不論如何,葉家既認為我爸「得寸進尺」,後來便索興蓋上一道磚牆,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

在磚牆尚未建造之前,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我為什麼記得是星期日,原因在每個周末,葉媽媽總會領著孩子們上西門町、東門町這些熱鬧地方看電影、逛店鋪買東西或上西餐館之類,享受全套他們富人的娛樂,是我們這類人家從來捨不得花費的。所以,那日當我看見葉家那輛墨綠噴漆、擦得雪亮、後頭漆著兩個「自用」白色楷書的三輪車開出車房時,就知道又是他們周末出街的時刻了。

下午我兩個哥哥照例關在矮小的房裡複習功課,所不同的是,這日我爸沒上牯嶺街洽談生意,他刻意空出時間來管教兒子。我爸盯他們課業極嚴,一有鬆懈打盹或成績不合理想,便毫不客氣的抽上一頓,一直到他倆考取國立大學第一志願之後才停止了這漫長的體罰教育。

我爸繃著臉,身上穿了件破了洞的舊汗衫坐在床沿上,正對我那兩個可憐哥哥的背後,一旁桌上擺了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細竹棍,一杯釅茶、一疊舊報紙。看這光景就知道,必然是他們月考成績未盡理想,而這意味著,我最好斷了去找哥哥們胡纏的妄想,他倆除了晚飯之外,不到夜裡十一、二點,是休想下桌的。我矮著身子從窗戶底下溜過,卻正看見我媽打掃雞籠子呢,還好雞毛雞屎塵灰逼得她瞇了眼,我一閃身便溜進屋後的夾道,抽了一根鬆動的竹籬芭竿子,就鑽進了葉家。

這個時候葉老頭不是不在(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幾乎都在晚上應酬完了才回來),便是破例在家午睡,但總是打著極響的鼾聲。楊嫂一大早便拎著小包袱放假回家了,不到夜裡不回。

我先圍著房子院落轉了一圈,看樣子他家剛拾掇了院子,沒啥可撿可玩的。這時節既無果子可摘,葉家孩子看樣子也都出門去了。本來我們小時極熱絡的,楊嫂那時常領著她們上我們院裡同我媽閒扯淡。葉家三個女兒正巧同我家三個男孩年紀分配得相差不遠,可我兩個哥哥給我爸打傻了,除了念書考高分數其餘一概不知,傻不楞登地,我媽氣了就叫他倆大木頭、二木頭。只有我同她們還玩得開來,便是在占地事件過後,我還是厚著臉皮往他家院裡出沒。她們也都隨著家裡叫我小三子,我亦跟著楊嫂叫她們田田、寶娃和桂桂。至今,也還記不全她們的學名。

百無聊賴之餘,我爬上前廳斜對過的一株老榕。我得自老爸遺傳,快手飛腿、開箱啟鎖、藏身匿影,全憑直覺反應,根本周不著思索。看樣子全家上下全出門去了,奇怪的卻是門窗俱開。我又往上爬了兩幹枝子,才看見後屋裡有條黑影晃動著。我立即上了屋頂,貓一般輕手輕腳朝後屋爬去。

身子趴在瓦片上,臉貼著屋簷朝裡邊望,雖說方向有些上下倒反,情況可是偵伺得一清二楚。

那是個身著軍裝的男子,長臉方肩,好不神氣,他手背在身後,不停地來回走動。看起來年紀不小了,但到底有多大,我卻說不上來,反正也還年經就是了。屋角一邊的大書桌上,寶娃正趴在那兒寫字呢。

我忽然記起這人是誰來了,可不是寶娃她媽好友鄧太太的大兒子、上陸軍官校的那個!時不時來葉家走動,一會子護送田田上中山堂、校慶表演芭蕾舞。一會子借吉甫車載葉媽媽同女兒們上陽明山賞花。一會子節慶壽誕送水果禮品什麼的,好不周到,算得上葉家的常客了。這會子他來幹嘛﹖難不成替寶娃補習功課﹖

他忽然在寶娃身後站定,不由分說將寶娃拉起來往一隻沙發上去。先是將她抱坐他的腿上,想是打小與他親熱慣了,寶娃只稍稍忸怩一下,也沒怎樣拒絕。她較二木頭小,又較我長三、四歲,那年也該有十一、二了。那男的一手按住寶娃的雙臂,另一手則動作連連,消失在寶娃裙子底下。這時她臉色赤紅,好像要哭的樣子,姓鄧的卻又扳過她的臉來湊上嘴去親她。他臉漲得通紅,連太陽穴的筋也暴跳起來、氣喘咻咻、舔咬抓扯形同一頭猛獸。寶娃奮力掙脫,卻給那個碩大無比的男人一個翻身死死壓在身子底下。

可能由於倒趴姿勢的緣故,我覺得自己頭臉也暴漲起來。心卻不由得砰咚砰咚幾乎跳出了胸口。我直覺他們要來狗兒交配那套了,一邊害怕一邊害羞,我實在不知道大男人也可以同小女孩子這麼來的,何況寶娃——我又急又怕卻始終不曾發出半點聲響。十指死死地掐在屋簷瓦上,忍受一種極為熟悉的、咬嚙心肺的痛苦。猶似夜半豎耳傾聽我爸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因由無能阻止它的繼續發生,更因不曾真正身為當事人、被害者,卻將之以旁觀角度幻化擴大,繼而形成一種持續的、絕望的、被虐的刺激。……種種撲面而來的追逃、緝拿、刑囚、鞭苔……混亂戰慄的畫面……我不僅是預謀、且是共犯﹔不僅做案、且無可推諉地擔待著事發的風險。我淌著冷汗瑟縮一隅、顫慄地受著恐懼的凌虐,感覺正同一件毒物繾綣交歡。……

寶娃突然滾落在地板上,她立時彈起身來,箭一般地逃跑了。我本能地翻下屋頂向她追去。

她飛快地奔出了後門,穿越一片廢地、一座荒墳、繞著舊工廠改建大雜院的周邊跑上田埂、跑過小橋、跑進我們小時玩躲迷藏木材場後那片堆積巨幅樹材的空地……她跑得又遠又快,我從不知寶娃竟是如此一個善跑健將,連我拚了命都快追不上了。……她終於跑進郊野間、大門上方撐著「神愛世人」四個圓鐵牌、主日學老師丁阿姨的家裡。遠遠的,他們家那條營養不良的黃狗,正邊搖著尾巴汪汪叫著,邊不住地向她作揖「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