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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作 者 作 品

台北1960
四月的旋律
他們的故事
青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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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良蕙作品集

【類別最新出版】
遙遠的路
他們的故事
四月的旋律
台北1960


遙遠的路(AG0020)

類別: 郭良蕙作品集
叢書系列:郭良蕙作品集
作者:郭良蕙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1年08月15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32開/平裝/540頁
ISBN:9571302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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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長亭更短亭

.郭良蕙

人與人之間,距離縮短,會變得親密,但是有時也會失去原來的尊重。

人就是人,名人──有成就的人,在其方面表現得傑出,但畢竟也是凡人。欣賞乃至仰慕某一個人,只是針對其成就之點,再加上自己的幻想,構成一種形象,等到真正接近時,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幻想破滅,可能特別失望。

曾經讀過一個短篇小說,大意是一群女學生捧著鮮花,到火車站迎接一個作家,女生們幻想那個作家一定像作品描寫的那樣英俊瀟灑,結果失之交臂,沒有接到,因為那個作家是個其貌不揚的醜怪人物。

什麼最美?幻想。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而幻想可以製造百分之百。

作家,雖然不是幻想家(因為必須提筆寫成具體的文字),但是包括幻想成分。小說,即使是自傳式,也並非絲毫不漏的全部寫實。加上幻想,強調,使喜劇更喜,悲劇更悲。也許這原本是個悲慘世界,因此悲劇更能感人。不論中外,都有海枯石爛而此情不渝的愛情悲劇,像莎士比亞的《羅蜜歐和朱麗葉》,害死多少讀者,尤其年經男女,在愛情上受到挫折,便自命為羅蜜歐,或是朱麗葉,甚至效法殉情,證明為愛情犧牲,如何偉大!實際上值不值得那麼做?天知道有多少不可解不可分的愛情,結成佳偶以後,即使不變成怨偶,至少也平淡度日,不再吸引且甜蜜。羅密歐和朱麗葉如果生在今天,這種環境,這種風氣,就算不鬧離婚,彼此也會吵吵架什麼的,很可能說幸虧沒有和你殉情,否則太冤枉了!因為這不是戲劇,不是小說,而是實實際際的人生。

人的秉賦不同,正如人的相貌不同,高矮、胖瘦、美醜,外在相貌容易看到,而內在秉賦,要藉著其他事物才能表現出來。以感情的濃度來說,也因人而異,有人一百度,有人二十度;兩個一百度或上下無幾的人相愛,旗鼓相當,遇見挫折,自然會雙雙殉情等。而那個只有二十度的人,和也只有二十度的人談情說愛,倒也罷了;倘若對手一百度,必須偽裝成一百度,及至達到目的以後,或者婚後,露出真相,就形成不平衡,彼此無法適應。從事藝術的人,多半感情濃度特高,有的高過好多倍,像畫家梵谷、作家莫泊桑,感情都濃到化不開的程度;藝術成就大,相對的生命卻很悲慘,梵谷被誤認為瘋子,莫泊桑在四十一歲癲狂而死。

人不同於動物,動物單純,容易滿足,不貪婪,也沒有奢望。而人類,智慧高,不斷在進步,思想複雜,感情起伏不定,生活也就變化多端。愛情故事到處都有,而且比過去更多;倒不僅因為人口增多,而是現今開放的人生愛情機遇增多,每次都好像轟轟烈烈,只是不能持久罷了。

年齡增加,經歷多,見聞廣,雖然仍舊承認愛情存在,但是不再迷信愛情。寫愛情故事,甚至愛情悲劇,不過像畫家取景,總會加以美化。我的《春盡》、《四月的旋律》、《斜煙》都如此,並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希望世間真有為愛奉獻和犧牲,並且無怨無悔的純情。

再之後,又有不同的領悟。看透了,便顯得很低調,愛情,不過是庸人自擾,不過是自尋煩惱,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表現在作品裏最強烈的,像《我不再哭泣》、《黃昏來臨時》、《早熟》等。

如果說言為心聲,作品乃思想。階段不同,思想也不同,作家雖然力求客觀,但是不能避免主觀。環境、情緒,甚至健康,都會影響到作品。

愛和性的問題,國外經常有人討論,但是觀念保守的中國人,卻諱莫如深。中國在漢唐時代,原本十分開放,這是我在研究文物藝術以後,才注意到的事實,那時的女性都是天足,開朗活潑;那時的婚姻也很自由,並沒有「從父,從夫,從子」之說。到了宋代,儒學風盛,對女性諸多約束限制,尤其流行纏足,便把女性打入地獄,地獄裏分為兩級,一為賢德和奴馴,一篇做花瓶供男性消遣。自此,將近一千年中間的中國,變成女性毫無地位可言的社會了。幸而社會推崇「百善孝為先」,以鼓勵孝敬父母,因此女性必須熬到老年,才有一點希望和安慰。社會風氣表面嚴肅,對於性,百般禁忌迴避,對女性要求從一而終,婚外情等罪不可赦,因此才有「萬惡淫為首」,和「百善孝為先」相對相聯。

正常的情緒若被壓抑,就會畸形發展,形成暗流。一夫多妻制,縱容男性,迫害女性,表面個個正襟危坐,不談風月,私下卻以此為樂。尤其到了晚清,更每下愈況,這是近幾年來我在國外看到很多晚清的春宮畫冊後的感觸。

物極必反,近數十年,女性從被長期壓迫下釋放出來,接受教育,參加工作。但是千百年的舊傳統,一時難以全部改革。儘管男女升學率並駕齊驅,甚至女生聯考成績比男生優異,而且到處都是就業機會。人若要自立,必須有經濟權。工作賺錢,是女性最熱中的人生途徑。以台北為例,女性就業的機會超過男性,在學校就半工半讀。學校出來,立刻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自己收入,自己消費,提升了女性千年來的低劣地位,不過仍然和男性大有偏差,因為重男輕女的觀念並不能掃除而空。何況感情方面,自幼遭受母輩影饗,像纏過的腳放開以後,仍然不是天足一樣,對愛,還留有佳人才子的舊夢殘痕;對性,自然更留有污穢不潔以及罪惡的陰影。在這種夾縫中,難免製造痛苦和矛盾。

性對人生究竟佔有多大的地位?愛和性究竟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不為社會所容的愛值得苟安偷生嗎?這些在思想裏打轉的問題,形成寫《心鎖》的動力。

結果引起的風暴,足以使之沉船。《心鎖》案件,完全是同行相斥而聯合「批鬥」的冤獄,就因為此,我獨來獨往,和諸同行(參加「批鬥」的以及未參加的)都敬而遠之,以「我過我的獨木橋」來寬慰自己。我早已對這件事感到疲乏,不願多述。但是《心鎖》案件,在我的寫作上顯現出兩條路,一條《心鎖》案件若沒有發生,可能我因大量暢銷而富有,因富有而懶散,同時很可能拍戲和編劇本(此類機會接踵而至)等等,而中輟了寫作。不過這種可能性不太高,更可能的,是我的寫作方向,我會坦然無忌地展開我的思想之路,至少我會再寫一兩本這類問題的書,而且當時我已擬訂好題目(我的長篇先有題目,短篇後按題目),但是受環境壓力而不敢再加造次,一任著作胎死腹中。也許你說,事隔多年,現在環境已兩樣,你可以寫了吧?創作不但靠毅力,而且靠熱情,如今毅力仍然具備,只是彼時彼刻的熱情已不復存在焉。

《心鎖》案件雖然在我的奮力掙扎中,沒有沉船,不過驚濤駭浪足以打擊我的鬥志,我停止揚帆於海上,只有在風平浪靜的河流中行駛。冤獄不曾把我的腿打斷,但是我自動裹了小腳,因為我需要繼續生存下去。我的失眠症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心中塊壘隱藏不散,直到現在還沒有辦法醫治失眠。

另一方面,阻力越大,張力越大,懷著心靈創傷,埋頭苦耕,以證明只要自己不肯倒,沒有力量打得倒的信念。《心鎖》以後的《四月的旋律》、《黃昏來臨時》,都有點裹小腳,有些場面該發揮的,也盡量避免。不過就像影片動了剪刀,成氣候的仍然成氣候,可觀的仍然可觀。

這樣一直到《早熟》,我才又試圖邁步蹚水,當時只有一個文壇女老前輩高聲喊打,所幸往日那群打手已覺無味,拳打腳踢,只落得自己手痛,何苦!也就沒有反客,將我放過。

《早熟》之後,我自己也有警覺,世界之大,素材之多,俯拾皆是,何必非要套句廣東俚語「畫宮仔(孩童)畫出肚腸」?如果作家是醫生,與其學外科開刀,大動手術而鬧出官司,不如來個整形外科,使容貌更美,也足以告慰。因此,我處理了《斜煙》,偉大的純情派;《他們的故事》,偉小的純情派。

1971 年,我獨自環遊國外將近一百天,以在印度的遭遇,寫出《加爾各答的陌生客》,雖仍包括愛情,但是內心已漠視男歡女愛的價值。

我認為《加爾各答的陌生客》是一本應該贏得掌聲的著作,卻掌聲稀落。然後我又完成幾本小說,仍然平平不甚叫座。雖然我不相信寫作生涯已夕陽西下,但是我為自己不能超越而覺悵然。我從來不迎合讀者的品味(這是我多次拒絕寫劇本的原因),不過我並不忽視讀者的反應。我知道讀者愛好新鮮,甚至我打算使用筆名發表作品,那只是打算而已,在寫作上,我已經建立了基礎,唱慣了青衣,倘若再化妝成小丑,以博台下一粲,又能證明什麼?而且那時,我已將多餘的時間用來「玩古」,走向另一種藝術天地。最初我熱中陶瓷,然後銅器、玉器、字畫等,我像孩童進入狄斯奈樂園一樣興奮、忙碌。但是長期工作的責任感使我不敢鬆懈,仍然辛勤作業;這段時間,我把比較有代表性的短篇收集成《台北的女人》, 80 年代,在新興的大都市裏,女性對愛情、對婚姻、對人生的種種困擾。出版人說:這是一本寂寞的書,也可以說是一本「幽怨」的書。

由玩古,我從小說邁進散文天地,好像從耕田,改成墾林。我的優點無他,恆心。誰都知道,米麥是生活必需品;山林卻是冷門,而且斬荊闢棘,辛苦萬狀,但是林間資源豐富,甚至有寶藏,若雖苦,其樂無窮。

山林的廣大、深奧,使個人身在其中顯得微不足道。因此,對人生又有不同的詮釋,我的思想裏不再醞釀故事,而盡是感受,諸多感受集成《郭良蕙看文物》、《文物市場傳奇》和《青花青》。我把所有的物,都賦予生命,因為物曾經和生命共存共渡。每一件藝術品,都反映出「千古風流人物」「而今安在哉」的無奈。

人若太超脫,便容易空空然,幸而自己還有凡俗的一面,思想出世,行為入世,由矛盾而統一,由統一而矛盾;反反覆覆,自忖自量,有時看起來很熱鬧,內心卻無限蕭索。誰讓自己從事寫作呢?當初不甘平凡,掙扎出頭,以為聰明不過,攀登到高處不勝寒的階段,又想化繁為簡,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方才省悟到起伏在紅塵滾滾中數十年,原來只靠一股傻勁。

既傻就傻到底吧!耕田也好,墾林也好,散文、小說,小說、散文,看來我和退休大概是無緣了。

(1988 年 5 月 華盛頓州立大學亞洲語文學系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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