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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2
這是一個在路上的民族,永遠傑驁不羈。
而這種靈魂至少有一辦來自摩爾人,他們是跨海而來的異鄉民族,卻在西班牙南方走到文明頂點。那時北方高原還在風吹草低見牛羊,南部的安達魯西亞已經有七十個城市,Cordoba 和 Granada 都是一代風華之都。而在基督教的 Avila, Segovia 之城……你看不到一點歡樂,只有石頭的城牆、壁壘。El Escorial 宮殿,三百個門,一百六十公里長的走廊,更像一個灰黑石頭的監獄。
這個黑暗。落後王朝卻充滿進攻性,Avila 的騎士打敗了在石頭上雕刻詩歌、建築巧奪天工的格林納達,野蠻的劍打敗了沈思的文明,這種歷史雖然經常讀到,當我多年前第一次站在山上,看見摩爾人這片燦亮的Alhambra 宮遺跡時,還是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大震撼。好像被魔法的手擊中了!
眼前不是一片廢墟,而是一個屹立在空氣和光線裡的夢境,一個所有幻想者的朝聖地。
在七百米的高坡上,紅色、幽靜沈想的阿拉伯宮殿,在 Sierra Nevada 山脈的白色雪峰背景下,寫照一片煙消雲逝的歲月。
這裡是摩爾人的黃金時光,也是十四世紀西班牙的顛峰。
細緻驚人的彎曲長廊,雕刻的高大屋頂,飄進來像畫筆一樣的光線。玄靜的庭院裡,淡淡一筆綠色,大鏡子般靜謐的水池映照天空。在光影的流動中,四周的柱廊一片空靈,北非大漠背景的摩爾人對水的運用,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Alhambra 宮是一個濃縮悲劇的符號,一連串起伏多變的院子內細流淙淙的水盆,在一層層柱廊後面,傳訴出一種悠遠、茫然的幻滅感。
我不分白天、黑夜迷失在摩爾人的股庭院裡,端詳每一個刻在石頭上線條彎曲,意味神秘的字符,一連幾小時坐在水塘邊,聽它的聲音。在亮起燈火晚上,四面的院子彷如活了過來,古摩爾的國王穿著飄然的長絲衫而來……
失去江山的摩爾人,像一道光消失在歷史書裡。歐張的主流把它輕描淡寫成小插曲,但 Alhambra 宮讓你知道當年的石破天驚。
多少年,一代代遠行者在此徘徊難去,在殘舊的門後看見絢然、無常,看見宿命,看見鬼斧神工、飄渺哲學。
Alhambra,一本絕美的奧秘大書。
但是,摩爾人的書,你在歐洲任何圖書館裡都很難找到。
幾乎八百年的燦爛,卻蹤跡難尋,找了很久,我只能找到一部多卷頭的摩爾人歷史著作,還是三0年代寫的,藏在灰裡面。
西方人寫的。
沒有人再看了。
也沒人知道這片宮殿的主人最後去了何方,只有傳說。很多摩爾人最後離開西班牙回非洲去了,而在非洲,當地人都認為摩爾人是西班牙人。
Moors 人,一個注定漂泊的名詞。
沒有故鄉,連他們後代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格林納達,在安達魯西亞任何小地方,你會看見這裡人的膚色比別的西班牙人黑,很美的深色眼睛,歌舞起來一身節奏,而且會打那種全世界沒人會的激烈響板。再看看周圍雪白的村子,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這些人自己卻以為是天生的基督徒,不知道他們去的教堂,原來是摩爾清真寺留下來的。在歐洲沒有一個王朝,被抹走得如此乾淨、徹底,不留痕跡。
然而,摩爾人走過的路還在。
格林納達 Albaicin 古城還在。
Alhambra 宮還在。
在 Cordoba 城裡,大清真寺的八百根石柱還在,Avila 的石牆也還在……
這些地方連接成一個地圖上的曲折紅線,一段穿越漫長世紀的旅程,這也是我的九九年夏天。
從西班牙北部高原,一直到南方海岸,到海對面的非洲,到里斯本……無意尋找史實,而是沈湎在一種感動的情緒裡,在一個壯闊疊宕的石間故事裡來往,在一種「彷彿過去式」當中旅行。
其實,任何旅行都是對「現在式」的忘記。
忘記你有的,你沒有的。
在路上的感覺。
像風一樣自由,放縱,自作主張。
海闊天空。
想走就走,去下一個地方。
如果每天都可以這樣醒過來,可以放棄,可以幻想,八百年,也不算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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