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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鬥那天
陳柏煜詩集 mini me

新人間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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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新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陳柏煜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5月17日
定價:580 元
售價:458 元(約79折)
開本:14.8*21*2.22cm/平裝/300頁
ISBN:9786263353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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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另一種語言
I
在馬槽或現代醫院出生不由嬰兒旅客決定(比如我,是在出生後再也沒有踏入過的臺安醫院),他們或多或少是乞丐王子、安那塔西亞,只是他們並不知道,上帝保佑。某些生物出生後會緊跟隨身邊最大的移動物體,視其如母;顛倒過來,如果見到綠頭鴨就會有綠頭鴨母親,自動吸塵器--自動吸塵器母親。多可怕呀,被這樣隨機擺放,產生出隨機卻自認為深情的親子關聯,這震撼了生物課堂上的我。這還不是幸好,當時我身旁的是人類不是其他;幸好,她就是我親生母親。我並沒有錯亂地在某隻倒楣的寵物狗身上瘋狂找尋乳頭。母親在我身邊向道喜的親友說話,母語等於媽媽在說話。它擺在出生的我身旁。我注定自然地跟隨中文,就像一隻搖搖擺擺的綠頭小鴨。

我不大會說台語,說得不好,也不太願意說。台語和中文許多地方如此相像,可是又會在我認為理所當然處鬧彆扭。不相符、落空的地方,彷彿突梯的玩笑,彷彿在阿姨身上看見了母親的淡眉毛、圓臉--卻有一只高鼻子,我特別介意那鼻子,使得我與八成相似母親的阿姨疏遠了。後來課堂上學到台語保留了唐朝古音一事,阿姨就進化成姨婆,自傲地堅守過時的品味與美德。我也想到一代女皇武則天;中文則是有一些任性與囂張的小燕子。

比起聽懂台語,開口說才是真正的災難。我台語的聽力其實不壞,而這只讓情況更糟:在腦海中先掌握正確的發音與內容,默默排練暗喜萬無一失,一開口,句子如蘋果被削皮,顯現不知何時撞到的瘀傷,坑坑疤疤;對話的溜冰場上,發音不是站得太僵直就是頻頻摔倒;我像胸懷滿漢全席卻燒不出菜脯蛋的廚師。我想起高中時,叛逆地背棄從小到大的古典音樂訓練,進熱音社學電吉他所面對接近羞恥的挫折。

國小到高中,我都是班上(甚至全年級)那個最會彈琴的孩子。從來沒被質疑過的天份,變得十分可疑。在同學與學長厚重的期待下,我幾乎覺得自己是名詐欺犯。高貴的勳章格外輕盈,像隨便一片小碎紙別在胸前。(其中一個勳章:小五,對面那一邊(五年六班到十班),傳說中的鋼琴天才約我到音樂教室「決鬥」;雙方各奏一曲,他騎士般地承認落敗。另一枚勳章:小二,班上才藝表演結束,又到隔壁與再隔壁班「巡迴」,導師踩著風琴踏板讓小小的我彈莫札特奏鳴曲,尊榮如高力士為李白脫靴。)

同學沒有收到我一夕轟動、竄起為社團明星的消息;學長沒有捕獲天賦異秉的學弟。第一次社團課驗收,我實在稱不上順利的表現,使教室壟罩一片尷尬的烏雲,好像我的失敗,不只使他們的期待落空,還損害到了他們的「自尊」。若鋼琴鍵盤是光滑的水面,我的雙手就是幽靈般敏捷的水黽,尤其左手,敏捷又有力;吉他指板上,左手瞬間淪為臃腫的牛蛙,橫衝直撞--打亂節奏生態系的不速之客。我逼迫自己接受這隻不討喜的新寵物,悶著頭在不會有人出沒的校園角落練習半音階「爬格子」--對,就像練習語言一樣,結結實實地在稿紙上吐出一個個字,慌張又不耐,邊練琴邊吹著二樓的冷風,底下是籃球場與鬥牛的男孩,我懸掛在他們上面,我的手是笨拙蜘蛛,不會結網。

學第二語言就是學第二樂器。原先裝載在身體裡的內容,成了憋在內裡無法宣洩的東西,灼熱地翻攪,逆流食道。不多久,我就將台語束之高閣。(在客房、被撇清、彷彿非我所有的電吉他。)它還在我的裡面,但異物被新肉掩藏,密室的密道毀棄,共生互不打擾。生鏽而僵硬脆弱的絃是我台語的舌頭。

II
我聽得懂台語。週六晚上八點鐘,就在看完中視最新一集神奇寶貝後,媽媽會和住台中的阿嬤通電話,自大學時代開始,至今已經連播千餘集。她們講的台語是客廳角落的「方言」,電話是田野記錄的機器,阿嬤住在機器裡面。我讀小學時,阿嬤一段時間就上台北住一陣子。下午四點,她到鋼琴教室接我,問我要吃甚麼點心(用國語,因為不常用使用它,口氣和情感都變得小心翼翼)。這隻訓練有素、不會自己討食的小狗,往往不動聲色;我們會有默契的散步到國中對面的便利商店。她知道我吃魚漿做的龍蝦棒會特別小口(想像它是從千百道關卡後,石槽中取出的神祕食物,吃了能學會瞬間移動;想像它是真龍蝦肉);她知道我想要彩色小抱枕般的零食包,她以為我我和別的孩子一樣喜歡零食。或許她知道我喜歡的是贈送的神奇寶貝鬥片。阿嬤過世前對我留下的最後三個印象:第一個,還沒上幼稚園的我把家樂福取名叫「零錯角」;第二個,我對著她無限反覆唱著一首叫「山洞洞洞洞....」的歌;最後一個,嬰兒的我第一次吃副食品,她拿小湯匙餵我水蜜桃,我對這個世界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們透過便利商店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大門口兩隻大白獅子,媽媽在辦公室裡改作業,爸爸教理化課,不久他們會因為升遷和大吵一架,我和妹妹會躲在和室棉被裡,感覺自己是塞在大紙箱中、去留未定的小貓。我和阿嬤正享受「下午茶」(只有我在吃),她心裡打算為我買一架鋼琴,兩年後,我黑色的大玩具會從想像的世界完完整整地掉進頂樓加蓋的「二樓」。舅舅已經搬離「二樓」結婚買房,我和妹妹是花童。當時阿嬤還記得我所有小事,我反倒糊里糊塗,只記得對她(無聲)許的下午茶願望;任務完成,阿嬤又會消失(大人不會告訴小孩他們的行蹤,這實在非常不公平),回到她的電話神燈中。

媽媽歪在沙發扶手上講電話。大人以為我忙著看電視,其實我在偷聽媽媽講電話。(小心平時聒噪跳躍如乒乓、有時卻穩重深沉如保齡球的孩子!)她(們)--線索只有一半,我習慣它一半的樣子,就像月亮,我們得相信它。我們總不會就認為月亮是臉盆型的吧(凹進去的月球背面住滿了電話另一端發話的人)。

她們談論親戚,就像我們私下談論同學,富同情心又帶著刻意營造的距離感。不熟識的親戚在我腦海中,原本只是節目單上短短的角色簡介,現在經過合唱隊提要,頭頂上掀開了布幕。褒貶論斷後,家庭悲喜劇盛大演出:木偶的臉上就畫著代表的性格。從此參加例行的家族聚會,我就能向上偷窺關係串連的樣子(上頭的提線會被綁在一起)。這是旁觀者的歡快心理--她們談論的內容多半不愉快,是煩惱、忍耐、無處可訴之委屈。汩汩流出泉水的石壁的客廳角落,媽媽貼在上面如壓低聲音的青苔。還好他們以為我聽不懂。有句話說,小孩有耳無嘴--大人全神戒備對付最白目的口無遮攔,卻低估了暗地接收訊號的小耳朵。

即使內心小劇場,我(裝在電視兒童裡面的我),還是併攏膝蓋,保持神情嚴肅,得到獎賞卻不能喜形於色--這是旁觀他人痛苦的第一守則。有時她們也聊購買日用品的心得。有時她們會聊到我。外頭看起來,我還是待在原地看電視,但真的「我」早已變成兔子,往身體最深處的小洞穴鑽進去啦!

III
我的台語是偷聽媽媽和阿嬤講電話學來的,一週一次空中廣播教室,我只聽得到媽媽這邊,空白的時候是留給學生複誦的時間。從現在回望過去山丘,無論尖酸批評、苦楚、話家常都蓋上一層淡紫色的霧靄,內容迷濛不清,只有語言的韻律在霧中上下起伏;一陣風把那座山丘上竹林的聲音帶了過來。

阿嬤失智兩年了。媽媽從每週六打一次電話到天天通話,無意間透露出疾病的進程。星期二沒跟她講話,她就閉上嘴巴退化成花草,像她為客廳畫的四君子圖(她聊齋地走進去)。星期三打去,她還待在畫中,記憶沒法解壓縮成立體世界的形狀,她困擾的神情,像接到陌生人來電,對方卻堅持沒有撥錯。「陌生人」得小心交涉、以溫和的肯定替這株起疑的梅花澆水,讓她曾經熟悉的話題導入樹根--希望這使「她」星期四能夠回來,希望月亮能從影子裡回來。

另一種世界,在畫裡面,語言是什麼狀態?阿嬤能對自己說話嗎?還是入畫就像暈眩,被丟到某個咖啡杯上旋轉一陣子?她「回來」時,家裡的人都不敢問,不敢和她說,她剛剛不在這裡...... .我想起,不知道從哪一次消失開始,爸媽不再問我,連續幾天不回家到底跑哪去了。他們害怕說破讓她傷心恐懼,也害怕吵醒專司遺忘的白色的鬼,繼續停工的占領行動。我於是在這個男朋友與下個男朋友的住處為期數天至半月不等地流連,阿嬤在局部損毀與數位修復的記憶間徘徊。家人自動剪掉他們不認識的部分;我們「在家」的時間,前後被黏續起來,自成一條時間線。

阿嬤的情況惡化了。來來去去的不再只限於事物的記憶。她的台語開始破碎,意思無法被區辨,說出令人費解的謎語,斯芬克斯擋住了她,擋住讓她來找我們的路。這是一組糟糕的雙簧搭檔,她在後頭說的話,都被牠的爪子抓得四分五裂;台語是她懷裡被貓弄亂的毛線團。

小學一年級,我白天學注音符號,下午放學回家,小老師就在客廳對阿公阿嬤教正音。我唸一次他們複誦。阿公在嘴裡把玩「題目」(如稀奇的小玩具),嘻嘻笑,全部的心神被快樂的情緒占領,「題目」就扔在一旁,課堂常常因此不了了之--小老師不大欣賞這樣的態度。阿嬤是好學生,她總自豪自己的國語比其他老人,尤其是阿公,標準的多。她認真、不大放心地和我確認自己在「水準之上」。講一口好國語--在她想來該是挺摩登的吧?--她年輕時就「跟得上時代」,用日本雜誌上流行的樣式做衣服。(看相片才知道,她替三歲的我做了小背包、帽子、連身卡通青蛙裝。)

我教阿嬤一句繞口令。我說「粉紅鳳凰飛」,她說「混紅鬨黃灰」。是粉不是混,這是進階題,小不點的我安慰阿嬤。但是......是飛不是灰。(一來一往重複,熟練需要不停的咒語。)後來一講到小時候的「正音課」,「粉紅鳳凰飛」就成了課程的代名詞,長大的我對自己小朋友時代的好為人師十分害臊,像隻隨時要鼓起來打架的河豚,阿嬤一提,我就鐵青著表情掩蓋脹紅的臉。這時我最怕她加上最後一根稻草,將全場焦點轉向我:「所以,混紅鬨黃灰,這樣唸對嗎?」--我離地飛走,羽毛不剩,從樓上傳來:「對啦對啦,很標準啦。」

把大人遠遠甩在過去的時間裡。這時,罹患阿茲海默症兩年的阿嬤正試圖掌握新的語言,掌握自己,拿回主控權。同時家人判定阿嬤不能好好照顧自己,請來了印尼籍的看護安妮。他們告訴阿嬤,安妮是來幫忙打理家務的。安妮會說中文,中文包覆在她的國語與(對我陌生的)方言裡,表面彎彎曲曲,像黃綠色的熱帶水果漂在水面上,像甘美朗演奏〈茉莉花〉。來台不久安妮還不會台語。她接下阿嬤在家裡的工作:上市場買菜、準備三餐;也包下先前阿嬤不用做的事:打掃透天厝裡外,看護她所被託付的老人(阿嬤本人)。當阿嬤說話行動靈便時,她是秘書、學徒、華生或桑丘--規畫行程與備忘、上市場下廚房、蒐集某個不存在的「小偷」的線索、對抗冰箱櫥櫃廁所無預警的造反。安妮的身分在阿嬤復發時收攏回一名印尼籍看護,她是影子似的輔具支撐阿嬤,是懷抱耶穌的聖母;安妮是一名好丈夫,與她共享一間臥室。

阿嬤試圖運用吃力又困難的新工具表達自己。她說台語,像我們在陌生的國度開口說外語:尷尬、詞不達意、面紅耳赤。初抵外國,語言表達的失能,不僅使別人誤解我們,更反過來改變我們的性格,有一陣子我們任它擺佈,語言像手捏著黏土任意地揉塑思考的形狀。阿嬤感到無力時(伴隨連續數日的嗜睡),就開始大肆攻擊安妮不標準的中文,呼嚕呼嚕聽攏無。(遇到更嚴重的指控,安妮百口莫辯,在「另一種語言」中,保持沉默。)阿嬤不信任安妮,雖然姑且與她「共事」(安妮仍是秘書、學徒、華生或桑丘),卻也時時刻刻「監視」她,當心中的小偷、害蟲和安妮的形象重疊在一起,阿嬤自雇為安妮的「看護」。

家裡的人也不信任安妮。這部分我所知甚少,因為我從來不在家人的「討論群組」。他們不知道從小我就是竊聽專家,不特意也會(職業病地)蒐集資訊拼湊故事。線索都在席間的隻字片語、逸散門邊的悄悄話;他們說安妮並不如以為的那麼沉默。這些討論以台語進行,仍然,這是同盟的語言……是嗎?我懷疑。

但各種說法並沒有停止,一年之後,沒大我幾歲的安妮被辭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