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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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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歷史‧傳記>歷史與現場
叢書系列:歷史與現場
作者:安貝爾
       Ann Baer
譯者:翁仲琪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年02月22日
定價:450 元
售價:35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84頁
ISBN:9789571377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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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寒冷風強,日光明亮加上白雲快速飄移,在在使得瑪麗安頭痛起來。彼得和小彼得黎明就出發去村子了,小彼得提了一大籃紡好的羊毛紡軸。

「千萬要讓羅洛數出來。」她叮嚀小彼得:「大聲數,你跟著唸數字,一共有十七綑,滿滿的。記得提回籃子。」

瑪麗安很緊張。紡羊毛幾乎是上個冬天的工作,經認可的上繳額應能確保他們家有需要時能多配給到一些毯子或鞣好的皮革。

「別在路上給掉了。」她又囑咐,但想想自己是有點緊張過頭。

留著愛麗絲單獨在屋裡,瑪麗安繞到屋側堆放木柴的地方。整個冬天這些木柴靠著籬笆往上堆,使得這面牆較為防風,但現在柴都燒得差不多了,她得讓剩下的用在刀口上。她昨天做麵包用掉很多,這讓她擔心。她想知道她能不能現在走上森林,看到掉落的樹枝就拖回家。她不被准許這樣做,但很可能沒人會看到。她希望自己沒有感到如此疲倦,這也讓她憂心。

她掀開實沉的蓋子看進橡木麵粉箱。這個麵粉箱是他們結婚時彼得做的,她知道自己很幸運擁有一個幾乎防鼠的容器。箱裡麵粉所剩不多──她早就知道,對自己再次打開快見底的箱子查看這種自尋焦慮的行徑感到懊惱。她重重蓋上蓋子。一陣風從下半門吹進來,捲起爐火上的灰燼,有些灑落在寬口木桶的羊奶裡。她上前關門,卻把頭靠在門柱往下看向菜園,再順著往上看向其後的陡峭森林。

在此時葉子尚小的榛樹和石楠之上,地勢往上過去是一片片紫濛濛的風信子,隨著陣陣風吹,香甜清新的花香就飄到她鼻子裡。這景象如此短暫,無邊無際,如此熟悉,然而每年卻仍如此令人感到驚奇,她站在那裡看得目不轉睛。她認為風信子是某種特別的賜福,降臨下公有地的佃農身邊──洛克威爾區儘管擁有各種優勢,但他們的林子裡沒有風信子。她焦慮的心情得到片刻緩解。

她漫步走下菜園的草徑。公有地樹籬的蘋果樹此時花期正盛,厚圓的花朵沿著樹枝長得滿滿的,內純白,外嫣紅。儘管風大,蜜蜂仍很多。彼得之前翻土和播種的地方,現在豌豆冒出躺著一排排小綠芽。但她注意到,有些被蛞蝓吃了,這景象讓她一陣噁心。

她會這麼累可能和昨天一整天的積極行動有關。她答應兩位鄰居希爾達和莫莉,要協力清出一條通往舊麵包窯的小通道,生火,各自做一批麵包。她們每年會這樣做個一兩次。

靠近公有地邊緣,從瑪麗安家出來有一條小路,坐落著一座他們所謂的「老穀倉」。老穀倉在瑪麗安母親和阿姨年輕的時代就已經是被遺棄的狀態,所以沒有人知道它到底多古老。老穀倉大部分是以橡木為梁,以板條或木片搭牆,如同大廳,但頭尾兩端牆面以光滑的石磚砌成,這點則像教堂。其中一面石牆上有一座小麵包窯,現在鮮少使用。許許多多年以前在一次傳奇性的暴風雨中,連樹都被連根拔起(包括洛克威爾那些暗示春至的樹),一棵山毛櫸倒下砸在穀倉上,將屋脊的橫梁砸成兩半,毀了一端的石牆,也幾乎把剩下的屋頂破壞殆盡,因而多年來都是一座廢棄穀倉。多年下來,山毛櫸被鋸下劈開,堪用的橫梁和椽木被拖去其他建築當裝潢木料,年復一年廢墟裡爬滿了常春藤和金銀花,蕁麻和接骨木花也蓬勃生長,貓頭鷹在腐爛梁木間築了巢,從下公有地農舍群落來的半野貓在這些陰暗的綠色洞穴裡繁殖。瑪麗安有時會走下去偷瞄陰暗的內部,裡面淡綠色的卷鬚植物因渴求陽光懸掛在厚窗簾上,她腳下軟綿多孔的地面因貓頭鷹糞便和貓尿發出酸臭味。那是一處令人走避不及的怪異廢墟。

但麵包窯這樣一個罕有的資產實難抗拒,在另外兩位女伴的陪同下,瑪麗安打算利用它。她們得用鐮刀在峨參和酸模植物間砍出一條小通道,然後從穹型的屋頂扯下常春藤、老旋花植物、牛筋草、荊棘等植物的藤蔓。接著三人當中目前最敏捷的希爾達得爬上去,把蔓生植物從短煙囪扯下來。她們還得清理石窯本身,移除原本是窯門的鬆脫拱型石塊,把石窯內部掃乾淨。然後希爾達和瑪麗安得回家拿柴,瑪麗安用一只舊鐵鍋搬來劈好且燒炙的木柴。她們將麵包窯填滿燃料並生火,然後回到莫莉家,莫莉在門邊一個結實的大樹墩上,用她們三人各自貢獻的麵粉揉出一個大麵團。把麵團運到麵包窯用的是瑪麗安的桶子,她家的桶子最新。麵團很重,她和莫莉將一根長棍橫穿過靠近桶緣的兩個側洞,合力扛著麵團在兩人中間。窯燒熱後,她們盡可能將灰燼耙出,然後把麵團分成小塊,給瑪麗安的割出十字記號,給希爾達的割兩條平行線,給莫莉的割三角。她們用鐵鏟將麵團滑進窯裡,再三人合力將門石推回原位。

瑪麗安腳邊溫熱的灰燼堆讓她靈機一動。她把身上灰褐色緊織羊毛料的連衣裙外衣脫下,上面有乾硬掉的嬰兒分泌物,然後只穿著不再淨白的鬆織內襯衣,走到農舍群落底下的溪流邊。她將連衣裙攤放在淺水域踩踏,一雙赤足盡可能把髒水擠出布料。溪水冰冷至極,寒風吹著她的光膀子和頸部以下。她將溼透的衣服拉起平放在溪岸,沒入野薄荷和水芹的嫩草之間,再次盡可能將水分踩出,然後再沿著溝渠走回去,看到較低的梣樹樹枝幾乎橫擋住路,她索性將衣服掛上去,用僅有的力氣死命擰乾。

回到麵包窯,希爾達和莫莉坐在草堆裡無所事事,在餘燼上暖腳閒聊。她們對瑪麗安說她瘋了,但還是幫她把衣服掛上餘燼上方的一根樹枝,等到開窯麵包出爐,又幫著她把衣服攤在窯頂尚有餘熱的石頭上。現在,回顧昨天的所有行動,她擔心為這次烘培用掉那麼多木柴是否太愚蠢,而且為了這些只能供三家人吃幾天的美味麵包,也幾乎用完他們的麵粉存糧。但另外兩位女伴激勵她,也彼此打氣,三人都很有成就感。她們從多年的經驗知道,自己從前一批收成省吃儉用存下的麵粉或穀物,到五月有時發現已經長霉,就這麼浪費掉了。

她們早先曾討論要不要約小莎拉加入這次的烘焙行動,但莫莉曾假借其他名義進入她家窺看麵粉箱,發現半滿的受潮發霉麵粉,還有老鼠屎。「那些麵粉加任何一點都會壞了我們的麵包。」她說,最後三人一致同意放棄那無可救藥的一家人。

昨晚瑪麗安回顧當天的行動,現在她的防鼠麵包盒裡有四大條麵包,衣服也洗淨了。她躺在床上時,還能聞到一股潮濕羊毛的薄荷香氣飄散開來。

假使昨天是有成就感的一日,今天和愛麗絲獨處,瑪麗安間歇的不安又重返了。當她站在菜園,無益地糾結於蛞蝓吃掉新生的豌豆芽時,她看見希爾達肩上扛了一支帶?的長棍,身後跟著她橙黃髮色的兩個稚齡女兒,緩緩走上一條荒草蔓生的小徑進入森林,覺得這像是對她的一記鞭策。向來通情達理的希爾達,因為昨天的烘焙用完了柴火,現在要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去森林撿枯枝回來補充快見底的柴堆。我也該這麼做,瑪麗安心想,但惰性卻像壓住雙腿一般。

遠方村裡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狗吠。狗吠聲很尋常,只是這次久得不尋常,惹惱她。她知道今天稍晚她會需要用水,於是提起一只桶子,另一手抱起愛麗絲,走下小徑到溪邊。

汲水處在莫莉的菜園下方。溪水在這一段形成特別深的水塘,而且有一棵老柳樹的樹墩斜長出去。彼得用幾塊大石蓋出岸石,又做一組小滑輪,安在插進樹墩頂端的橡木榫上轉動,用一條繩索綁著一只水桶的把手,在輪上滑動。人跪在岸石上,就可以在溪裡傾斜水桶直到盛滿沉入水中,要拉起時,就拉下繩索直到水桶能輕鬆移動到岸石上,接著再以自家水桶接水。瑪麗安多年來每天都這樣取水,溪水結冰時除外。這樣取水幾乎不可能不弄濕腳。

她才剛走到柳樹墩,就聽到對岸有人喊她,然後看到對面岸邊站著佛萊徹家其中一名為彼得工作的男孩。
男孩大喊:「嘿,彼得叫我帶話。他說狐帽克里斯來了,請妳帶那袋彎釘子給他,就掛在穀物盆底下的層架上,裡頭一共有三十七根釘子。」

她追喊男孩,但他已經蹦蹦跳跳跑掉了。這消息改變了瑪麗安這天的計畫,取水可以等。她在小徑頂端遇到莫莉。

「狐帽克里斯來了。」瑪麗安說。

「猜到了。」總是事後諸葛的莫莉說。「我聽到狗叫聲時就這麼對自己說。聽起來不是一般的狗打架,那些狗聽起來發狂了──」

「我得馬上拿東西去給彼得了。」瑪麗安插嘴道,說著再度將愛麗絲抱起走回家。

那只皮革袋一點不差地掛在彼得說的地方,沉實實地裝著彎釘子,全是從腐爛或燒毀的橫梁裡拔出來小心保存的。瑪麗安坐下,將釘子倒在腿上數。一共三十七根,和彼得記得的也一根不差,她把釘子裝回袋子。愛麗絲打斷她:「要嗯嗯--」

瑪麗安說:「去外面,兩腿張開,裙子拉高,蹲下去。」愛麗絲照做了,一如這類例行需求出現時這年紀的孩子會做的。

瑪麗安不喜歡狐帽克里斯來卻無物可修,多可惜。所以她從母雞蛋箱下的?子取下一只會漏的舊鐵鍋,就是她昨天用來運木柴的那只。舊鐵鍋底部有條裂縫,雖然肉眼看不出來,但液體會滲出去,不只浪費湯汁,也有將爐火澆熄的風險。

「愛麗絲,過來,坐進鐵鍋裡。我們要進村了。」

搖搖晃晃坐在鐵鍋裡對愛麗絲很新奇,她很享受,對瑪麗安卻是礙手又沉重的負擔。她過橋時見許多村裡的狗被綁在橡樹下,害怕發抖或彼此齜牙裂嘴。小徑另一邊,村裡多數主婦繞著水槽聚集成一個半圓。她們中間站著狐帽克里斯,他的貨驢在喝水,他那隻有雙發狂黃眼睛、陰晴不定的虎斑母獵犬則不安地在他腳邊打轉。
狐帽克里斯是一個浪人修理匠,有時一年來兩次,有時兩年來一次。他總是從洛克威爾上方的陡峭森林下來。除了他沒有任何人打那方向來,或往那方向去──那路徑通往山谷下的其他世界,通往赫赫有名的盧瑟福村子,再一直下去到世界彼端的盡頭。但是來自未知的森林之丘,本身已為狐帽克里斯增添了奇異感。村人幾乎沒認識誰不是在村裡出生的。他是個外來者,一個陌生人,令人著迷又恐懼,但也同時具備娛樂性。

對瑪麗安而言,人類是土地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如住在森林裡的小鹿,在田野追逐的野兔,在梣樹上吟唱的畫眉鳥,躲在農舍屋頂茅草裡的蜘蛛。所以在她的認知裡,人類作為土地的產物,活著仰賴大地維生,死了亦回歸大地。在她心裡,她周圍這些特定的田野和林地,滋養出特定的這群人,這群她認識並朝夕相處的村民。在此之外,皆是混沌與未知。

狐帽克里斯衝擊了這些統一的認知。他居無定所,分不到任何收成,不欠任何稅賦,這幾乎令人害怕。他沒有任何責任義務,不受任何群體保護,在世上漂流,像個天地孤兒,最奇特的是,他不以為意。他總是愉悅地出現,工作時哼歌。瑪麗安對他帶有一種混雜著厭惡、同情、好奇的異常情緒。

生理上,他令人不舒服。他有一種特殊的慢跑步伐,既非跑也非走,但適合在荒山蔓草的森林裡輕鬆穿過野生的石南和蕨類,還帶著他小跑步的驢子,這讓他從步履艱難的村人裡突顯出來,這裡人的步伐早已調到與他們的耕牛同步。他的臉已熏黑,皮膚是有無數疤痕的麻子臉,都是給炭火鼓風時被飛濺火星燙的。他亮棕色的鬍子,也是那樣被燒得不規則。他的深色眼珠是銳利的,掃視村裡圍觀群眾的眼神熱切而有所盤算,和村民平靜如牛目般的凝視完全不同。他將斗篷甩過肩膀罩住背上捆背物的方式如此俐落明快,相較於駝背低頭才拉過斗篷披上身禦寒的村民,他也顯得特立獨行。

他說話也不一樣。瑪麗安還記得,許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他曾在一個燒火般炙熱的收成日來到村子,用吟唱般的腔調說:「看在上帝博愛的份上,給我啤酒。」那模樣至今仍受一些洛克威爾的男孩模仿。當沒人聽得懂什麼是啤酒,他做出一個喝酒的手勢。大家都覺得那樣講話頗為滑稽。他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氣味,部分來自扭結編成他帽子的幾條半乾狐狸尾巴。人的體味不太容易引起村民的注意,但他們覺得這股動物氣味令人退避三舍,這個氣味連同黃眼母獵狗,讓全村的狗陷入狂吠。

像這樣的外人翻山越嶺來到村裡,在這無親無故,輕易就會引發不安的敵意,然而狐帽克里斯卻出人意表地以宣稱自己是基督徒平息了一切敵意。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六傍晚他抵達村子,在大廳度過一晚,睡在一張長凳下的麥稈堆裡,狗睡在腳邊。隔天早晨當他開始拿出工具,有人告訴他當天是星期天。

他說:「星期天嗎?那麼這也是蒙受祝福之事,我要和大家一起去參加彌撒,可以吧?」有人驚喜地問他是否為基督徒。

「我想當然是基督徒,出生在聖克里斯多福日,就是那位背著神聖的小孩過河的聖人。我父親那天就在教堂發現了剛出生的我,他是這麼說的。」

「所以是在哪呢?」神父得問他。

「我所說的都是父親告訴我的,我自己沒有記憶。你記得自己在哪受洗嗎,神父?嬰兒不會看看四周,然後說:『這裡是萊伊』或『這裡是佩文西』或『這裡是……盧瑟福』,會嗎?」

這些關於外部世界的廣博知識,為這些困惑的腦袋增添了羨慕與恐懼之情。但總之克里斯參加了當天的彌撒。他在教堂門口拿下狐尾帽跪下說:「阿門。」然後加入眾人的行列。他真的是基督徒,他們不得不承認。但仍有某些神祕感,讓他們不安。當天稍晚,一名村裡的男孩問他在哪出生。

「在樹籬下。」
「什麼樹籬?」

「喏,孩子,樹籬都長得差不多,特別是當你第一次睜開眼睛,從來沒見過樹籬時。所以他們告訴我,他們將我帶到教堂,讓我受洗。我認為那是盧瑟福的教堂,因為那是一座聖克里斯多福的教堂,一如你們這兒的是聖保羅的教堂。我想應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聖保羅曾帶著你們的十字架石行經此地,使得這座教堂興建起來。同樣道理,聖克里斯多福來到盧瑟福,在當地遇到神聖的小孩,背他過了河。盧瑟福的教堂牆上有一幅關於他的畫,畫中他的姿態你們有些人一定見過,非常高大的男子,束腰長衫上提,裸著雙腿站在水中,膝下的漩渦裡有一兩隻魚。男子有一張寬大的臉,毛茸茸的鬍子,轉頭看他肩上的小孩──耶穌所扮的俊美小傢伙。聖克里斯多福拄著一根頂端冒著枝葉的木樁,撐在水裡穩住自己。這就是聖克里斯多福在盧瑟福所做的,這是何以那裡有一座他的教堂。」

這樣的述說讓村裡一些老者帶著敬畏聽著,他們有些人去過盧瑟福,對壁畫的描述有印象。
「聖克里斯多福真的在盧瑟福背耶穌扮的小孩通過我們這條河嗎?」一個孩子曾如此問道。

克里斯答:「那是當然的,孩子。畫中在他的裸腿和木樁之間,你可以看到他身後的河岸,岸上有柳樹,正如同盧瑟福的河岸,所以那裡就是他背小孩過河的地方。當然,那是在他們蓋石橋以前的事。」

但今天狐帽克里斯是來村裡工作的。他討好每個人,掌控情勢,他將柳編馱籃從驢子身上卸下,湯姆也幫忙。
「開始囉,小心點,再來是這個,哦──停,凱撒,再來。那裡有水槽,凱撒,所以盡情喝吧。然後湯姆,你的馬廄裡不知有沒有一點燕麥在食槽,甚至是一張麥稈床呢?凱撒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克里斯拿出他的長鐵鉗、鐵鎚、長柄鼓風器、鐵火盆,以及一袋木炭。休爵士和瑪格麗特夫人也來了,瑪格達不情願地抱著她不安分的梗犬跟著。克里斯對他們鞠躬的方式令人發笑,像是一下子沒了自信。

「早安,爵士,上帝庇佑您。夫人,早安。小姐,鍋要好就要修,鍋要好就要修,您也曉得古調是怎麼唱的。」(他們不曉得)當瓊安拿出一壺上好的麥酒,他喝了之後讚美她的技術(讚美在瓊安的生活裡少有),又稱讚米莉把她的鐵鍋內部保持得如此乾淨(其實不然),在場每個人都不禁拜倒在他的異國情調下。

瓊安用鏟子從大廳爐火中運來一塊燃柴丟入火盆,克里斯的木炭往其上堆,在愛德吾兒規律地鼓風下,木炭逐漸燒紅。村民帶來的鐵鍋一個接一個地被放上火盆燒至灼熱,用長鉗夾至旁邊的托石上敲打,再回到木炭上重新加熱,如此反覆數小時,多數的時間裡克里斯話沒停過。

「繼續鼓風,愛德,火還不夠烈啊──後退一點,孩子,你們不會想把臉弄成我這樣的,你們想嗎──開始囉……」一陣敲打,「這樣應該就行了,鼓風要穩定──不,還不夠……別讓那隻狗靠近,瑪格達小姐──不行,那個鍋子沒救了,這位女士,那可不是裂縫,它整個底都要穿了,抱歉,沒辦法,我可以修理,但沒法重做。小心火花,爵士,後退點,您不會想燒到您那件好斗篷吧。呦,還能再來一點上好的麥酒嗎,瓊安女士?是了,你是彼得卡本特,對吧?我記得你──一堆彎釘子?這不難處理,拿過來──是的,女士,我下一個就修妳的平底鍋……」如此叨叨絮絮,偶爾停下來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或是喝酒或吹口哨。

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夫人和瓊安往庭院走,回來時帶了一只木托盤,上面放了麵包和起司塊,以及一大碗新鮮牛奶。在鼓風和敲打工作之間,他們休息片刻,圍坐在托石旁吃點心。米莉從碗裡將一只長陶壺裝滿,傳下去給大家,所有的婦女和小孩都喝到了新鮮牛奶。這為他們日常的勞苦生活帶進愉快的變化,如此坐著聊天,和自家孩子一起觀賞難得一見的修理匠工作實況,還有人送上麵包和牛奶。

瑪麗安的舊煮鍋已經修好,或至少處理過了,現在只等著看它冷卻之後底部的裂痕是否真的密合。愛麗絲變得很不安分,所以瑪麗安一手拿著溫熱的鐵鍋,一手抱著愛麗絲,向彼得說她要回家了。

「好啊。」他回答,仔細盯著克里斯用快速俐落的一錘將他的一根釘子敲平。她知道他心不在焉,於是離開。
她在橋上停步回望,這些聚集的人群,這些穿著暗沉褐色衣服的村民,都還圍著托石站著。他們的對話回到了平日緩慢的速度。那些狗則因為厭煩被管束,多數都躺下了,在橡樹的樹蔭下睡覺。克里斯的鐵鎚在石上敲打熱鐵的聲音依舊響徹,充斥整個山谷。

瑪麗安回到下公有地時遇到希爾達。
「狐帽克里斯來了。」她說。

「是啊,我聽到打鐵聲了。我和兩個女兒在上面的林子裡。妳記得我們去年看見的大橡樹吧,頂端都死掉的那棵?接近大空地後面?現在頂端死掉的部分有一大截掉下來了。我盡可能拖了一些回家,真希望我的女兒年紀大些,但若是你們家小彼得上去,應該可以拖不少回家。」希爾達說。

瑪麗安問她有沒有任何鐵器要修理。
「沒有,但我倒是用得上一兩把新刀子。我不知道迪克聽見打鐵聲沒有,他沒下山。」

瑪麗安進了家門,將愛麗絲留在屋外。她想知道爐火到底熄了沒,於是探下一隻手,感覺灰燼隱約還有點餘溫,但累到不想理會。她抬頭看了看爐火上方燻黑的橫梁,知道自己應該弄把刀子把那些煤煙刮乾淨,讓煤煙掉進……什麼?某道菜餚嗎,要是有就好了──再把煤煙拿出去埋在菜園的豌豆株四周。「我太累了。」她對自己說出聲,然後坐在一截在屋外垂簷下用來充當座椅的圓木上,往下看向菜園及其後高起的森林。櫸木現在長了新葉,較低的枝幹交錯,寬大的葉面層彼此交疊,使得微風吹動時陽光忽隱忽現。

瑪麗安心想,這是我的住所,我的土地孕育出我的豌豆,我的蘋果花為我結了蘋果,我的農舍讓我棲身入眠,我的孩子坐在我腳邊挖出不帶土的小石子,在滴雨的屋簷下把小石子排成一列;之於我的孩子,所有這一切也是她的。而現在村子裡這位陌生的克里斯卻一無所有,無以為家,孑然一身。他的驢子很老了,他的母狗壽命也不長──而牠們之於他又是什麼呢?他沒有歸屬之所,從來沒有。

瑪麗安依然疲倦不已。她往後靠著農舍的板條牆面,不適未減,她思忖著自己這等不尋常的虛弱,該不會又懷孕了吧。不過她的思緒飄開,來到眼前更迫近的事情,等小彼得回家,她要差他帶條繩子上去森林,到老橡樹那帶回希爾達留下的枯枝。

想到希爾達,很快將她的思緒帶往在山上某處荒原顧羊的迪克。她從未忘記自己曾愛上迪克,或許只是有一點動心,但那是如此新鮮的體驗,即便已是陳年往事,且她無疑是彼得忠貞的妻子,回憶迪克向來只是她的祕密消遣。回憶將她帶回他紅潤的寬臉、天空般湛藍的雙眼、橙黃鬈髮的模樣,總是她平淡勞苦日子裡的一點慰藉。她清楚知道他一直都想娶希爾達為妻,她腦子裡回顧起多年前他們特別的求婚往事。

(摘自: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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