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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銀簪子
父親的湖南老家,在我陪他回去之前,對我來說是深度近視的模糊,甚至於只接近一種完全想像,「應該是那樣喔!」「這樣吧?」而其中最吸引人的片段,就是奶奶有支銀簪子。這是我對奶奶最深的印象,簪子,女人的東西,從她嫁入蕭家就插在髮髻上,在我的想像中,這簪子比起國仇家恨,骨肉分離的悲劇顯然要浪漫許多。
我已經忘記這是父親什麼時候告訴我的故事,大概是說到老家整個都被鬥垮了,什麼都沒留下,而父親在第二次回大陸探親的時候,二伯拿出了一雙象牙筷子和一支奶奶留下來的銀簪子給父親看。
「這就是爹娘留下來的遺物了。」
那雙象牙筷子,我好像看過,總記得父親曾經帶回來,筷子的顏色已經發黃,放在廚房裡要我認出它是一雙象牙筷子,我大概是沒這能力。那雙筷子同我們在台灣用的 size 不同,它特別長,搞不好有兩隻筷子那麼長,整個筷身又比較細,圓圓的,我曾經試拿了幾次,坦白說一點都不好用,不知從前的人拿得了這筷子吃飯是否優雅些?而且筷子原本應該筆直的身體也已經微微彎曲,是因為老了?還是後人沒保存好?想必也無法追究。
至於奶奶的那隻銀簪子,我是從沒見過,只聽父親提過,是奶奶嫁到蕭家時,就插在髮髻上的東西,小時候父親還見那簪子上刻著龍鳳圖案,奶奶是每天都別在頭上。後來,父親說那簪子上的圖案都已經被磨平了,只剩下一支很單純的銀的簪子。這就是我學生時代對銀簪子的全部認識了。
有時想想,要對一樣東西產生感情,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偶爾需要的其實只是一種機緣,甚至是一股衝動。
父親對奶奶那支銀簪子的掛記,似乎也從返家探親,見不著奶奶之後,而更顯得濃郁,經常他會掛在嘴邊,想到就說一說。奶奶這一生,最後也只留下這支簪子……本來,我也不曾在意,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後,有一天,父親無意間和我聊天說到,「那支銀簪子我後來又把它帶回去給妳二伯了……」
又把它帶回去給二伯?
所以它曾經被帶來台灣?
「對呀!妳二伯要我帶回來,母親的遺物只剩下一支銀簪子,也可以讓我當做紀念。我離家這麼遠……」
我實在不了解父親想些什麼,「那你幹嘛把它帶回去呢?你就留在身邊嘛!」
「可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那如果放在我這邊,以後如果你出嫁了,我也不在了,那這支簪子要怎麼辦?這是我母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怎麼辦呢?」
「你可以給我呀!」
「妳嫁人了會要這個嗎?」爸爸憂鬱地說。
忽然,我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拜託,你在說什麼啊!」
於是,就從這一刻,奶奶的銀簪子和我便發生了某種曖昧關係。
我是女生。
這是一個不可能改變的事實,也無須改變。我從小就覺得當女生沒什麼不好,除了每個月有幾天很麻煩之外,想想女生的肚子還能生小孩,男人就沒這辦法,那是一種多麼奇妙的經驗啊!
但真正困擾我以及束縛我去享受當一個女生的快樂,卻經常是來自人自個兒搞出來的社會習俗,和傳統觀念,那些玩意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如來的手,而我這隻女潑猴就是不死心的想找出一條出路,想要海闊天空的飛。很多時候真想一腳踹開那些討厭的「本來就是這樣」,但後來往往發現它不是一隻手,而是千百隻、百萬隻無形的手。
於是我還沒撞破他,便總是被他堅硬的牆給擋了回來,滾了三圈,摔了個四腳朝天,我只能摀著額頭撞破的傷口,舔舔流下來的血,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再度驕傲的站起來走回家。
奶奶的銀簪子,困擾著我。怎會因為我?而讓父親不敢把心裡如此掛念的母親遺物留在身邊呢?後來,我還聽母親提起,二伯那邊本來還想過繼一個親戚的男孩給父親當兒子,讓父親有個後,不過卻讓父親拒絕了。
我,保持沉默。浪漫總禁不起現實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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