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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性蓁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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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漂流記(F02002)

類別: 作家系列(本國)>李性蓁作品集
叢書系列:李性蓁作品集
作者:李性蓁(文字/攝影)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3年08月11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24頁
ISBN:9789571339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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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愛情,泰姬瑪哈陵

「Taj Mahal,Taj的意思是大,Mahal是宮殿。」一清早天沒亮,怪叔叔屋帕亞以這樣的解釋做開場白。原來以前接收的資訊是錯的,我一直當泰姬瑪哈是這位王妃的名字哩。會搞錯,可能因為蓋泰姬瑪哈陵的蒙朮兒王朝第五代國王沙賈漢(Shah Jahn),把愛妃賜封為Mumtaz Mahal,「宮殿之寵」的意思。Mumtaz字尾也有個念起來很像泰姬的taz,久而久之便以訛傳訛吧?其實王妃的全名叫做Arjumand Banu Begam,我在筆記上寫成阿柔蔓。

沙賈漢國王信回教,他當然不只阿柔蔓一個老婆,在泰姬瑪哈陵旁有另外四個小殿,三個紀念其他老婆,一個給媽媽,真是人人有獎。沙賈漢別的老婆什麼都生不出來,只有阿柔蔓在嫁給他的十八年當中生了十四個小孩。我的想法是,這個阿柔蔓可不是有半輩子都在懷孕跟產後恢復狀態?別的妃子沒有子嗣,是不是因為國王只愛跟阿柔蔓上床?那阿柔蔓懷孕跟坐月子的時候怎麼辦?她一定有什麼別的絕技可以幫國王解決,所以才會獨佔寵幸?這個阿柔蔓也太強了,連生十四個孩子還能保持美貌跟身材,如果生在現代,她一定可以因為代言美容用品而案子接不完。可惜這些猜測不方便問怪叔叔,他應該也不會知道吧。

蒙朮兒王朝在印度歷史上份量極重,沙賈漢國王一輩子除了蓋房子,更會四處征討,這其間阿柔蔓都跟在他身邊,而不是舒舒服服在後宮裡躺著納涼咧。天啊,又要害喜又要生小孩,一邊在沙漠裡跑來跑去住帳棚,搞不好產後抑鬱症發作時還得取悅老公;據說她相當聰明,擅長戰略謀劃,更別提棋琴書畫,這種女人實在值得蓋座奇蹟來紀念啦。她就是在一次征伐路途中,因為難產掛掉的,醫學不發達的時代如此卯起來生,紅顏不薄命也難。那時候阿柔蔓三十九歲,後來她生的十四個孩子只有六個成年,兩個女的四個男的,我把這些數字弄這麼清楚的原因,是後來去參觀阿格拉堡時聽到的故事讓我頭皮發麻,比親眼見到泰姬瑪哈陵的印象更震撼。

天色發亮之際,我坐在因黛安娜王妃一張沈思照片而著名的椅子,遐想王室情仇(說來不好意思,親身坐在那裡裝憂鬱其實是我決定大老遠跑到阿格拉唯一的動力)。在英國就讀研究所時,印度同學到圖書館借一堆關於戴安娜王妃的書,還剪報起來,愛她愛的要命。當時在英國有好多種專門報導王室消息的雜誌,裡面幾乎都是黛妃照片,正是她開始承認與查理斯王子婚姻有問題而造成新聞之際,也差不多是她到泰姬瑪哈陵拍下那張靜坐照片的時候。背對泰姬瑪哈陵,她在想什麼?羨慕阿柔蔓擁有的愛情,或是思念馬術師情人(這我倒是沒做過時間點考據,純猜測)?怨嘆命運,或僅是為逃離人群而鬆一口氣?

泰姬瑪哈陵裡四處拉客的「專業攝影師」一聲大喊打碎想像,把我從椅子趕走。他喚雇用他的日本歐吉桑來坐下,又嫌歐吉桑的姿勢比例不好,走過去擺來做示範。專業攝影師左腳跨在椅子上,右腳著地,右手手肘放在左腳膝蓋上,手背抵往下巴,日本歐吉桑乖乖照做,真是個漂撇的姿態啊!若我聽怪叔叔的極力推薦,也雇個印度專業攝影師,一定可以留下很多「勿忘影中人」的懷舊照片。可憐的,黛安娜坐過的椅子。

要上泰姬瑪哈陵得脫鞋,但觀光客有錢可以請Boy幫你套布製鞋套,怪模怪樣走上去。泰姬瑪哈陵圖片看太多,牽動我的反而是沙賈漢國王本來打算在花二十二年蓋完泰姬陵之後,於亞穆納河對岸為自己蓋的純黑大理石陵墓。如果這陵墓也蓋起來,會有多美啊!我走到泰姬陵後方眺望對岸,沙洲上一群灰黑帳棚,是被稱為untouchable,不可碰觸之賤民的住所,一個男人蹲在河邊,本來會有座橋連結兩岸的地方,我感動地拍這一片荒蕪。收起相機後,那個男的拉起衣服,走進河裡用左手洗屁股。啊?原來人家在嗯嗯,我還拍了好多張。

漫步繞泰姬瑪哈陵一圈,我哈欠連連。為了目睹潔白大理石陵墓在日出之際的微妙色澤變化才如此早起,可我說我沒這方面的運氣,早上沙灘似的雲朵密佈,雖襯起湛藍天空也很美,但太陽老躲在雲裡沒出來,我怎麼看瑪哈陵的顏色就是跟照片上相同,倒是有點因為附近煉油廠的污染而變黃。入場卷五百盧比,過去索價還更高,以外地觀光客會造成污染的理由收九百塊盧比,問題是禮拜五當地人不需門票時,整個泰姬瑪哈陵都被印度人給包圍了,怎樣都說不過去,所以現在外國人降價,免費日取消,無論誰進入泰姬陵都要搜身,不准帶無線電話跟打火機。抽煙違法可以理解,手機怎樣污染大理石我就真的不懂了,炸彈要假裝成相機應該也很簡單吧?

站在宮裡,我把漫長龐大的故事回顧一次,唉,泰姬瑪哈陵根本不只是羅曼史,在這白色大理石輕盈飛越的線條之後,是怎樣沈重的宗教、權力包袱啊!如果黛安娜王妃也對這幾代蒙朮兒王朝宮廷故事知悉甚詳,當她坐在那張椅子上時,腦海起伏之劇烈恐怕超乎我們凡人想像吧。故事的最後,阿柔蔓王妃得到一座泰姬瑪哈陵,黛安娜得到一輛撞擊扭曲的轎車。

回到飯店用餐後,十點鐘繼續往紅城堡跟市區外的Fatehpur Sikri城去,把整齣泰姬瑪哈陵的宮殿連續劇看完。阿格拉堡也叫做紅堡,是德里那座紅堡的親戚,蓋瑪姬陵的沙賈漢國王,是紅堡創建者阿克巴大帝的孫子。我一定是國高中時歷史地理不認真讀,老是考不及格才會被懲罰到國外旅行念當地史,雖然怪叔叔導遊怕我聽不懂,特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我還是記筆記記得滿頭大汗。印度導遊又特別喜歡考旅客,動不動考我為什麼這樣、剛剛他講過的宮殿是用來幹嘛的。

話說信回教的阿克巴大帝娶了四個老婆(這語氣夠格下回來印度當導遊吧),到三十歲還生不出小孩,緊張得到處想辦法,最後在一處森林裡遇見印度教聖徒,竟然因此順利求子。他龍心大悅,就把首都從德里搬到聖徒旁邊來,建了一座人口有二十萬的大都市,這就是晚點要去看的Fatehpur Sikri古城(名字幹嘛取那麼長?難記得要命)。他蓋得很高興,卻沒想到都市周邊支援,那個地方沒水用,短短十來年阿克巴大帝被迫遷都,選了有亞穆納河的阿格拉,這下不怕缺水了,壯觀的紅堡就蓋起來,讓他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寶貝兒子住。

紅堡的確了不起,裡頭有個從Fatehpur Sikri城般過來的石雕大浴缸,是造來給阿克巴大帝兒子洗澡的,我看王子沒淹死在裡面真是萬幸,這個浴缸也太大太深了吧?還有樓梯可以上下哩。大帝為宮女特別蓋個庭院,只准女性商賈進入賣東西給宮女,他就能坐在屋頂觀賞妻妾買香水衣飾化妝品,看女伴買東西這種事現代男性避之唯恐不及,搞不清楚其樂趣所在。

一路走到紅堡什希宮(Shish Mahal),劇情為之一轉。沙賈漢國王就是在這裡親眼目睹四個兒子的老三,奉上兄弟血淋淋的首級。兄弟鬩牆說法很多,我自己覺得最合理的,來自於一九九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歐塔維歐帕茲(Octavio Paz)的書「在印度的微光中」。別以為我博學多聞,書是出發前大姊硬塞過來的,歐塔維歐帕茲任過兩回駐印度大使,書裡敘述他對印度宗教、種姓、語言、藝術等等文化的看法和比較,剛到時我讀得很不順,差點想丟掉這本無聊的書,但隨著旅行時日的增加,居然愈看愈有味道,很多我從導遊那裡問不出所以然的疑惑,倒在讀這本書時想通了。原來理念與文字還是要跟所見、所觸、所聽甚至所食相結合,才能夠徹底的瞭解啊!

帕茲描述沙賈漢國王在失去阿柔蔓後,耽溺鴉片中,導致四個兒子聯手反抗浪費民脂民膏滿足私心的爹,第三個兒子歐蘭茲伯(Aurangzeb)生活儉樸、自律過人,更是嚴謹的回教徒,在他眼裡,父親沙賈漢的行為根本就褻瀆了他所篤信的神,更別提曾祖父還因為異教徒而遷都哩!跟神一比,兄弟父親算什麼?他沒有毀掉紀念母親的泰姬瑪哈陵就已經算我們這些後人的運氣了。沙賈漢原本應該繼承王位的嫡長子雖也信回教,但他對印度教相當有興趣,認為從印度教經書「奧義書」裡,可以得到如何把兩大宗教融合的答案。他會這樣想,對弟弟歐蘭茲伯來說更是邪說逆論,回教是絕絕對對的一神論,怎麼可以接受萬物皆為神的印度教?以神之名去除阻礙,比起乾隆弒兄的行為好像更名正言順。再想到如今的世局、戰爭與恐怖活動,炭塗眾多無辜生靈比起殺掉三個王子,孰輕孰重?何況沙賈漢自身也經歷過謀殺兄長才得到王位的過程,這不過是重演在他身上的歷史!

離題一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帕茲說,「奧義書」翻譯成拉丁文之後,對歐洲許多哲學家都產生莫大影響,其中包括叔本華、尼采與愛默生,他們的思想都因為印度教理論而得到啟發。尼采!叔本華!那不是我這解嚴前最後一代台灣高中生的神聖作者嗎?我的高中時代,許多時光都是躲在房間硬啃志文出版社版的叔本華和尼采著作度過的,雖然念大學之後就再也沒碰過這些我想當時根本看不懂的書,但我怎樣也沒料到印度教義曾經由如此迂迴的路途拜訪過我的腦袋。

好吧,回到宮廷劇,什希宮有個八角涼亭,本來是沙賈漢讓妃子可以眺望亞穆納河景色所建,後來卻變成被兒子囚禁的地方。整整八年,沙賈漢在去世之前都被關在這裡,遠遠望著南方的純白泰姬瑪哈陵念故妻,幻想那座為其他兒子導致殺身之禍的虛無黑色大理石陵,除此之外只能讀經,什麼都不能做。什希宮邊,是他另外兩個女兒居住之處,這兩位小姐終身未嫁,怪叔叔導遊問我為什麼?我哪裡知道啊?這個也不用問吧,要是我遇見這種家庭悲劇,沒自殺就不錯了還想結婚?那年頭沒有精神科,否則整天都得泡在心理醫師的沙發上或日日嗑百憂解了。

果然怪叔叔沒有厲害的答案,他說公主不願意在婚姻裡重現家族悲劇,因此陪伴父親終老,他指著泰姬瑪哈陵對岸說,政府現在計畫在那裡蓋一座公園,下次來就可以欣賞革新的風景啦,我卻有點感傷,留這一片縹緲不是更好?幸虧回台沒多久,新聞報導又說不蓋了。

在齋普爾中央車站,印裔英籍的女孩米塔說:「看完泰姬瑪哈陵之後,真希望能遇到一個男人愛我愛到也蓋個美麗的宮殿紀念我!」

「只要他在活著的時候對我好就夠了,死掉之後管他的!」我答,米塔猛點頭。

距阿格拉開車約莫一個鐘頭的Fatehpur Sikri城也是個引人驚嘆之處,光就拿建城遷都的荒謬性就顯得詭異,加上現在裡面還有個印度教神廟(也有說法是清真寺,但我看裡面的朝拜方式怎樣都不像回教徒),擁有亞洲最大的廟門,稱為「天堂之門」,還有後宮奇麗建築遺跡,很難想像這寬廣都會只活了十四年。神廟至今還是印度人祈願之處,很多人帶著金紗布料、花朵、香料、糖果來還願,我就見到個戴眼鏡的小男孩灑著花,原本他是看不到的。難怪很多少女在大理石鏤空石窗上打繩節喃喃自語,大概是希望有個好老公吧。

故事在我連續拒絕怪叔叔前往珠寶工廠跟紗麗店之後告一段落,最後我要提的是他在絕望前企圖賣我的一本書,沙賈漢國王(蓋泰姬瑪哈陵那個人)的爸爸,就是阿克巴大帝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兒子——賈漢季寫的「回憶錄」,怪叔叔說好看的不得了,我沒買的原因是,英文版有八百頁之多。我瘋了才在剩下將近兩個禮拜扛這本書遊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