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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精靈之城，世界的兩極
去年，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威廉達爾林寫的〈精靈之城─德里一年〉放在我浴室架上，直讀到蒸汽薰烘起皺。他寫的種種小人物栩栩如生，但那些回醫、包頭巾的錫客教司機、閹人等，實在離現實太遠，即使我窮盡想像之力，也沒有辦法具體理解，只對這本書留下灰塵、煙燼與陰暗的印象。那也是我腦袋中凝固的德里模樣。
當我進入飯店房間，一切安置好時，已經天亮。在飛機上小睡一陣，我不覺得疲累，倒躍躍欲試立刻想出門。走到旅遊諮詢櫃臺，牌子寫著一日團體遊與兩人起包車旅遊等價格，我不想跟一大堆觀光客擠，很期待能乘著人力車到處跑。但朋友提醒過我，一定要先跟飯店問好價錢，否則會被當冤大頭，狠狠地敲一筆，我就在臺邊等工作人員上班。
一位英國紳士風度的老先生扶著眼鏡走進來，他聽完我的要求笑著說：「新德里早就不准人力車進入啦！」
「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嗎？」
「有地鐵，但是還沒蓋完，也沒有經過這裡。妳可以請半日導遊，價格是一千兩百塊盧比。」
「那麼貴！」我睜大眼睛。
「不然這樣好了，妳租沒有空調車，我可以給妳八百塊盧比的價錢。」在印度，果然有關價錢都得再商量。
我想了想，在妹尾河童的〈窺看印度〉裡也包過租車，那麼這大約不算太過份奢侈的事情，況且有機會跟可能不會騙錢的誠實印度人聊天也不錯。
約定時間一到，我在櫃臺邊找半天，只有一位穿著鮮紅紗麗的女士在那裡，沒見到我的司機。老先生抬眼見我，說：「她就是妳的導遊！」
我很驚訝，因為從到德里的短短十小時，我沒見到幾位女的，第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竟是女導遊，那我可以好好問她一堆問題，真是開心。
「想去哪裡呢？」她接著自我介紹名叫Achle，隨我上車坐在旁邊，原來另有一位司機，我老幻想成導遊就是司機。車子發動後，我發現這輛車也有冷氣空調麼！
「我不想去名勝跟觀光客湊熱鬧，還有我剛剛從時尚產業逃出來，也不想血拼，什麼布料珠寶都不要看，請帶我去看平常人的生活！特別是舊德里，我想多留一點時間在那裡。」我強調。
「沒問題！」她說：「不過因為我們在新德里，所以我先和妳介紹新德里的建築。」
新德里多為公家機關和紀念式地標，各國大使館也設立於此，寬廣街道從空中俯視像跳棋格子，雖然整齊清潔，卻沒有人味，好像電影布景，巨大樣版乾乾的在我眼裡很無趣。反正這裡也不能停車，我們便一路開過去。路上我和她說，很驚訝居然有女導遊。
「現在印度女性上班族愈來愈多了，妳看以前我們都有女性總理呢！」她開始講述一大堆比例數字，很厲害的樣子。
「妳的女兒也在工作嗎？」
「不，她上個月剛結婚！這時結婚年紀有點大了呢！」Achle說。
「她幾歲？」
「二十三歲。」她笑著講如何為女兒相親，對方定居倫敦，家室良好，婚禮隆重。我有點詫異，這是剛剛侃侃而談印度女性進步的她嗎？況且二十三歲結婚叫做年紀大，那麼我早已成婚姻市場的木乃伊。
車子進入舊德里，街道縮窄，耳邊響起不絕汽車喇叭聲，兩旁建築也截然不同，精緻雕花木楣色彩剝落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看見人力車跟馬達三輪車，興奮指著說我要搭那個。
「我帶妳去坐，但妳一個外國女孩子自己搭很不安全！妳看這裡都沒什麼觀光客來。」
「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男的呢，要不然我該去學功夫。」我答，心裡卻很懷疑，真有那麼恐怖嗎？
Chatta Chowk布滿迷宮巷弄，人多到看不見地，連牛車也進來湊熱鬧，車撞車、人擠人，車卡住小販攤子的手把，牛又檔住人的去路。放眼望去沒有觀光客，只有當地人跟墾丁春天吶喊舉辦時的大街一樣擁擠。幾條街上有的專賣金銀飾品、有的滿街女人選購亮眼布料、還有一大落舊書攤前人人搶書買，盛況猶如樂透開獎前幾小時。
「印度讀書風氣很盛啊？」我問。
「最近有考試！」她答。
下了車，轉進更狹小的弄子裡，路邊很多剃頭店，當街就塗起刮鬍子泡沫。有條街專做結婚賀卡，隔壁巷子掛滿濕婆神畫。最多的是炸豆角攤販，還有烤小圓餅的爐子，我恍然大悟張愛玲在散文裡寫道空襲戰後出現在香港的零食攤賣的原來是這個。
Achle一路親切問我叫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嘗那個；體質虛弱的我不敢亂吃，仍是無知的恐懼制約了我，深怕旅程的第一天就吃壞肚子。但烈日當頭，最後我還是屈服在冰涼的新鮮甘蔗底下，一口飲盡薑味檸檬甘蔗汁，不禁大喊：「真好喝！」
「印度食物的質感相當特別喔。」她用了Texture這個英文字，我覺得再貼切不過。
走著走著，路邊一大群人轟轟然廟會似的行過，中間圍繞著一位裸體長鬚年長男子，他無視眼前一切驕傲走著，跟著前進的人紛紛以崇拜眼神望著他，邊望邊跟。
Achle解釋：「那是祁那教天衣聖人，他們不穿衣服，只是遵照人原本出生的樣子。」
我手癢想拍照，她阻止了我，原來在印度諸多禁忌，不是任何事物都可上鏡頭。
宗教在這塊土地上如此活生生上演在街邊，祁那教聖人走過印度教濕婆神像、走過穆斯林黑衣女人、走過纏繞著頭巾的錫克教徒。在宗教氣氛薄弱環境中長大的我，目睹此生未見的景象，但這只是舊德里的日常生活。他們看似和平共處，在政治上卻屢起紛爭，宗教政治原本就是人類最難以用理解溝通的事情，一旦兩者結合，更是權力的極致。遠方的戰爭正興，起端可不正是信仰的難以相容？
傍晚，回到新德里的井然有序，我才有一點點懂得精靈之城這本書裡矛盾的邏輯。Achle信的印度教主神之一濕婆神，既主掌毀滅又在破壞裡重建，他既禁欲又在神像畫裡坐擁美艷的雪山女神，他親手砍了兒子的頭又把象頭接上其身，他的坐騎白牛被是為聖物，橫走印度市街。百分之八十以上印度人篤信的神，往往兼具如此之多的互相衝突的元素，那麼有個對比如此之大的城市，又何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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