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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性廟，非關性愛
客房經理一大早七點把我叫醒，用他那難以理解的印度英文解釋半天，我才搞懂他說我的房間空調有問題，要請我換房間。他有禮貌地帶我從遙遠的左翼盡頭最後一個房間走到視野最佳的池畔，行李沒多拆包，我就隨他換。這個新房間舒適多了，我心中暗想會不會是在上一家Taj View旅館的意見調查單裡，我大大寫了給我個只看見水塔的爛視野房間，街聲吵雜無法入眠，居然沒有賠償，還比面向靜謐庭園多收十五塊美金。空調有問題是藉口吧？問卷調查結果想必有人被削，要糖的小孩有糖吃，今天就給了我等級多加一層的好房間。
把通往中庭游泳池的房門打開，坐在沙發上望著大王椰子的樹梢，我發現自己快要忘記享受人生是什麼了。前幾年工作太沈重，我老是活在匆促、慌亂、焦慮和時限中，許多緊張凝聚著，鞭策我跑、跑、跑。該學學印度人，就是蹲坐在路邊發呆，這樣過一天也許反而會悟出點材米油鹽大道裡。
不過總不能發楞過一天，打開地圖，幾個廟群離旅店都很近，路上人煙稀少，總算可以一償在印度好好散步的宿願。我真的沒想過身為外國人在印度走路是那麼艱難，來前幻想可以在平常人的市場裡面亂逛，跟印度阿嬤殺價，但是根本行不通。首先就沒啥印度阿嬤在賣東西，店裡或地攤只有臭男生掌櫃，印度人除了擅長推銷騙術，此外就是太好奇了，過份積極的好意有時會變成壓力。雖說習慣之後偶爾覺得他們很可愛，只是熱情到使自閉的我招架不住。台北人走路不會沒事跟陌生人聊起天的，這不是咱都會人的風格。
做好萬全心理準備，想著今天不管怎樣都要闖關成功，一個人去看廟。反正這些廟的考古眾說紛紜，沒有人掌握正確證據解釋為何留下大量男女交歡雕刻，導遊也不能告訴我更多了，搞不好弄個男導遊來我還尷尬。最重要的還是這幾個廟群走路都可以到，總算得到自由，不會被載到殺荷包店去囚禁。我問清楚櫃臺到西廟群只有一公里，那簡單。便晃啊晃過旅店庭院，有個Boy走來問我今天好嗎？我說很好啊，我要去看廟，順便問他旅社有沒有腳踏車租。他說旅社沒有，但市場那邊應該有，如果想騎的話，他的腳踏車可以借我。
哇，撿到了！這樣我就不需要擔憂在豔陽下看完廟再走一公里回來，可能乾到只剩下一縷幽魂。我很高興跟著走到庭院門口，他牽了一台「經典爺爺型」腳踏車來。大學時代有兩年外宿我都以腳踏車代步，技術方面很有信心，不過這台腳踏車也未免太高了！我望著到我腰上的坐墊，想到好像大學畢業以後就沒騎過腳踏車了，何況是這種只在小時候看老爺爺騎過的載貨車型。
「我晚上七點在吧台上班，妳那時候把鑰匙拿來還我就好了！」他把鑰匙遞過來，我也只好趕鴨子上架，左腳踏上踏板，右腳非常困難不雅地抬高高越過橫桿，搖搖擺擺上路。
「再見喔，祝妳玩得愉快！」Boy在門口揮手，我全神貫注保持平衡，沒辦法分心回應他。
一路上我把單肩背包移來移去，找不到不妨礙騎車的背法，但空氣清新、陽光燦爛，路旁的人也沒圍過來，風吹過短髮，來印度這些天，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愉快輕盈過，真難得居然有印度人說要「借」我，而不是「租」我腳踏車。可愛的Boy，我還他鑰匙時當然會自願奉上大筆小費，畢竟旅人不是來這個國家被剝皮的嘛，就算要人給錢也得給的心甘情願。車騎過其他度假旅社，和一些賣Chai（別懷疑，就是茶）的小販，沒多久來到市場，最著名的廟群就在左手邊。
買門票時我自動拿出照相機要幫它也買張票，票亭先生搖搖手說相機不用票，我又受寵若驚了一回。進園後，旅人屈指可數，還都是印度人，在樹下帶水壺野餐。這回不管到哪裡，外國旅客都少得出奇，很多回早餐室只有我一個人，像置身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戰爭加上SARS病毒危機，此時又快到印度一些地方的雨季或熱季，才會這般空曠吧。但有種無名快感，像有年我跟台灣同學在聖誕節前夕到巴黎迪斯奈樂園玩，什麼遊戲都不用排隊，我竟然為了撈本玩飛車類的遊戲玩到吐——沒記錯的話，我連續玩了五趟。
單身印度行，也如雲霄飛車高低起伏，刺激得要命。今天總算稍得平靜，散步在千年古廟倖存的遺跡中。我為了這些廟，還帶了望遠鏡來喔，首先自然是準備好相機，把每種姿勢通通拍下來。回去做參考是不可能，那些動作好像都很高難度，還需要別人幫忙扶著，這點我就辦不到，但誰敢說自己對性愛這回事一點好奇都沒有？
走進神廟，發現整座廟佈滿細細密密的雕刻，有持箭士兵、大象、壯馬，其實真正描述性愛的畫面，並沒有所有旅遊資訊渲染得那麼誇張。頂多只是有不少女神穿著極薄極薄的棉紗（當地解說牌子寫她們絕對不是裸體），翹著臀部性感地回眸一笑。那些真槍實彈的，只佔很少的百分比，而且重複同樣動作的雕像不少，要說奇怪的，頂多只有一處人獸交（最近流行的說法是動物戀），把人家的神廟稱為性廟，是有點太那個了。不過廟裡供奉的的確是男性陽具象徵沒錯，但這是印度教很普遍的濕婆神代表，不足為奇。
看到一片解釋牌，說女神身材按比例算是37,24,37，我把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和女神一起拍下來，嗐，真是差很多，男人的乳房崇拜千年不變，那告示牌怎麼不告訴我們男神的那玩意兒有多粗長？抬頭望高處雕刻，看到頸酸頭昏，我下了其中一座神廟階梯，在廣大庭院中逍遙散步。一群少年盯著我看，你推我我推你笑個不停，好像在看動物園的猴子。
他們始終躲在樹下竊竊私語，最後其中穿黃襯衫的男孩被推出，跑到我面前來擋住去路，大朵微笑伸出手說：「How are you? What is your name?」
我跟他握個手，說我叫做Lily（在曼達瓦遇到超黏推銷員洗髮精少年之後我就改印度專用英文名啦）。他笑得好開心，喊完Lily之後轉身跑回去，那群男孩爆出笑聲，在性廟騷擾年紀搞不好可以當他們媽媽的外國女人好玩嗎？唉，取悅當地人也是旅行者的責任。
卡修拉荷鎮雖小，當然還是有專門盯觀光客的商人。我仔細拍完廟群，走過街要牽腳踏車，有個男的一直跟我啦咧：「空幫哇？空泥雞哇？喀什米爾？紗麗？」我低頭沒理，這不用假裝聽不懂，我本來就不是日本人嘛。
他一直囉唆，我拿出鑰匙卻發現打不開，左右看看，沒錯啊，這是我剛剛騎那輛，可為什麼鑰匙怎樣轉都轉不動？那個人還在空幫哇空幫哇，我開鎖開的汗都滴到手上，真想跟他大吼，煩不煩啊你！可是那傢伙竟然走過來要碰腳踏車，我警覺瞪他，他笑著說我幫你，一按卡榫啪一聲鎖就開了。
他拿出名片跟我說他的店在那邊，我很丟臉的收下名片，謝謝他。在轉頭看他指的方向時，忽然看見「網路服務」幾個大字，正好帶著隨身碟可以傳資料，辛苦跨上腳踏車往那騎，路邊幾個大約六七歲小孩子也騎跟我一樣的腳踏車，但他們太矮，用的方法是下半身鑽在橫桿下頭，兩手往上抓住把手，腳踏車與人體呈現V字形，卻騎得很好。問題是路很窄，前有小孩後有來車，路上砂石坑洞又多，在車上我的腳根本搆不到地，真是險象環生。好不容易來到店門口正待跳下車，一看鐵門拉下深鎖，根本沒開。
唉，我苦笑。再度以難看的姿勢跨上腳踏車，去另外一群廟逛逛好了，路過市集看婦人蹲在地上挑裝飾眉心的貼紙、整攤子賣美艷女明星跟神像的海報、一根根扭曲小黃瓜堆在削了皮當水果咬的大黃瓜邊，有趣的很。最神的是我居然看到一位老伯伯在用燒炭的熨斗燙衣服！我收集了兩三個這種熨斗，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人在用，我停了車看得津津有味。
重新踩上車，歪歪扭扭在牛隻、機械車、人群中間找路走，漸漸人稀少了，但路況卻變的更糟，只要前面或後方有車來，我便緊張地發抖，雖說規定靠左走，可這些車子根本神出鬼沒。我戒慎恐懼，有個少年騎著車靠近我，開始跟我搭訕。又是老套，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第一次來嗎？呆幾天？
這次我搖身變成日本來的愛子，少年說，啊，那是個很好的國家喔，愛子的名字很好聽，我喜歡跟人聊天，這樣可以學到很多事物，妳說對不對？
我管你對不對，這一分鐘我只要不讓自己從這麼高的腳踏車上摔下來就好了，在齋普爾認識的導遊辛格警告猶然在耳，要小心那些製造假車禍的人。
「妳是要去看另外一邊的廟嗎？」少年問，我緊握手把僵硬點頭，他的並排騎法已經快把我逼下柏油路了。「我帶妳去，還有，那裡有很好的莊園旅館哦，很漂亮，我們去看看嘛！」
厚，露出馬腳了吧，什麼對跟人交談很有興趣，根本就是對我的錢有興趣，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在印度已經遇過太多次這種事了，我才不要去。
「我對騎腳踏車不是很在行，你可不可以別和我說話？我要專心騎。」我忍不住對他說，他倒也有禮貌，說完祝我玩的快樂就刷地騎走了。
我騎回柏油路中央，盡情看風景，孩子光屁股爬牆摘花，女人到學校去汲水，老人在輪胎堆裡面修腳踏車，路邊不少小旅館，用很多文字寫著介紹，奇特的是有韓文沒日文，大約韓國年輕人很流行來此取經吧？如果問我印度哪個地方想來第二次，毫無疑問就是卡修拉荷，真是個再適合發呆不過的小鎮，而且比起他城市，人算友善多了。
這個下午是我到印度以來最快活滿意的時光。睡覺前，我閉著雙眼回想每一點細節，都愉快欣悅。是不是我慢慢學會當個虛心的旅人，還是印度總算馴化了我這個被文明寵壞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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