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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每當我看著某些東西的時候,第一個會注意到的是它的顏色。我也不確定自己是生來就這樣,還是被我的畫家朋友影響了。
不管是人、房子,還是書……,統統都一樣;我會先看那些人的眼睛是什麼顏色、那些房門是什麼顏色、書封面是什麼顏色,然後才會去注意別的。
有一天,我的畫家朋友告訴我,我是個具有藝術家心靈的男孩,然後他拿出一本畫冊給我看,裡面是他畫的水彩畫、油畫、粉彩畫。他說,他把這些畫彙集在這本畫冊裡,好幫助我了解顏色所代表的意思。在畫冊的開頭幾頁裡,除了顏色,沒畫別的。甚至一開始連色彩也沒有,只有黑和白。接下去的幾頁,才開始出現黃色、藍色、紅色,然後再用這三個顏色去混合成許多其他的顏色。至於,這些顏色所形成的畫面,有些我喜歡,有些則一點也不喜歡。
我的朋友告訴我說,你注視一個顏色越久,你就會從那個顏色
裡出越多東西來。我坐在那裡望著他,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我不太明暸什麼叫做「從那個顏色景看出越多東西來」。
但是今天,我有好一會兒不想見到任何人,所以就打開他給我的畫冊。我坐在那裡,研究一個又一個顏色,別的事都不想做。我用他曾經教我的方法,一直盯著一個顏色看,看了再看,然後突然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好想立刻跑上樓去告訴他:我終於知道那天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了!我完全知道這個黑色在說什麼。相信我,我真的知道,我還知道它是怎樣變成黃色的。
但是我不能跟我的畫家朋友說話了,他死了。他在三天前死了。
我的朋友是──應該說「曾經是」我們家樓上的鄰居。我常常上樓去找他下西洋棋。我們邊下棋邊聊天。他家牆上有一個鐘,在整點和三十分的時候,都會報時一次。我爸爸和媽媽常常會抱怨說:「啊……,真受不了這個聲音。」我姊姊也問我說:「難道你那個朋友從來不會忘記上發條嗎?」
不過,我們每個人都有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而我恰好很喜歡聽那個鐘報時的聲音。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候。
這可不僅僅是因為它的聲音好聽。
也不只是因為我覺得能聽到時間發出聲音,實在太棒了。
我想,是因為每當時鐘響了,就表示我的朋友在樓上。
對我來說,聽到那個時鐘發出聲音,就如同聽見我的朋友在走動,或者在說話,或者在笑。你懂我的意思嗎?他是一個非常安靜的人,只做那些不會發出聲響的事情,像是抽煙斗啦、思考啦、畫畫啦。如果沒有那個時鐘發出聲音,你根本不會知道他住在那裡。
不過,我不是要告訴你這些事情。我想告訴你的是,星期二那天,我從學校回來,跑上樓去找他,他卻死了。我受不了眼睜睜看著死了的他躺在那裡,只好轉身面對牆壁,卻正好面對一幅他畫的畫:一個黃色的女人。(有一次他對我說,畫裡的女人就跟那種黃色一樣,因為她醒來的時候覺得很快樂;那個時候,我對顏色還不是很了解,只覺得畫家總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再也忍受不了繼續持在那裡。我衝下樓,回我的房間去。
突然間,我覺得內心一片黑暗。暗得我看不見心裡的其他東西。
然後,那個時鐘響了起來。它響著,響著……。那時是中午。如果有人想知道那個鐘聲的顏色,我立刻可以告訴他們。是黃色的。我變得跟我的畫家朋友一樣了:我發現黃色是快樂的顏色。真好,能聽見那個時鐘在正午的時候敲響了。鐘聲每敲一下,彷彿在說一遍:大家都錯了,我的畫家朋友仍然活著,住在樓上。
後來我表哥生日辦慶生會,但是我沒去。
學校裡有一場足球比賽,我卻留在家裡。
有一本好書我正讀了一半,卻怎樣也讀不下了。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待在我自己的房間裡,聽樓上的鐘聲敲著……。
鐘聲一開始是明亮的黃色,接下來卻變蒼白了──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蒼白。時鐘的發條逐漸鬆了,鐘響的聲音也漸次慢了下來,而那個明亮的黃色也因此變得憂鬱、更憂鬱,慘白、更慘白……。
今天,一切都變成完完全全的白色了:那個時鐘停了、不再響了。我多麼渴望……,噢,我多麼渴望上樓去幫它上緊發條!
房門鎖著。
「誰有鑰匙?」
「唐娜。」
「那個時鐘該上發條了。」
「她帶走了鑰匙。」
「那個時鐘……。」
「她說她會再來。」
「那個時鐘怎麼辦?」
那天晚上上床以後,我清醒的躺在床上,等著,等著,等著……。
什麼也沒有。只有白色。我從來沒有想到,寂靜是如此這般的
白。那時我才明白,我的朋友已經死了。我這才了解到,白色是比
黑色更悲痛的顏色──遠比黃色更更悲痛的顏色!白色比其他任何一種顏色,都要來得悲痛。
紅色是那種我很想了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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