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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朋友讀
魔術師爸爸
．龍應台（作家）
小不點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他可是真的小，只有五公分高，睡在一個火柴盒裡，這麼小的人活在我們這些巨人的世界裡，有許多我們意想不到的困難。譬如說，他怎麼接電話呢？你幫他把電話筒橫擱在桌上，他對著發話的那一頭喊一聲「哈囉」，然後就得登登登跑到另一頭去聽對方說「哈囉」，像打棒球時跑壘一樣衝過來衝過去，沒對幾句話他就上氣不接下氣了。
小不點的爸爸媽媽當然也是侏儒，因為體重太輕了，有一天爬巴黎艾菲爾鐵塔時被一陣風颳走，不見了。小小小不點就被馬戲團的魔術師收養，魔術師把他裝在胸前口袋裡，兩個人形影不離，魔術師之於小不點，既是慈愛的父親，又是嚴格的老師，更是可以笑鬧可以搗蛋的好夥伴，這一老一小之間的關係讓我想起我家那三個男生來。
被稱為爸爸的那個男生當然個子最大，安安和飛飛每次玩動物聯想的時候，不約而同的一定把爸爸想成大象，大象在消失了一天之後回到家門，兩個小男生就撲上去──他們也許是黑豹。也許是白獅──用全身的力氣一人纏住一條腿，要大象起步走，大象往往不走，反而彎下身來和黑豹與白獅扭打成一團，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尖叫聲不斷。
開飯了，媽媽顯然預知未來，她先發出警告：「不准吵架，不准大聲打嗝，不准踢來踢去，不准玩你的食物。」
三個男生交換一下眼神，裝模作樣的吃飯，然後，五歲的飛飛「呃」一聲，摸摸肚子，看媽媽一眼，說：「對不起」，媽媽虎著臉，暫且不說話，安安別過頭，「呃──」拉得又長又響，媽媽覺得他太囂張，正要破口大罵，那作爸爸的突然從喉裡發出像青蛙害肚疼叫的聲音，「鵝呀──」，他擦擦嘴，說：「對不起，太飽了。」接著當然是三個男生笑得前仰後合。
媽媽發作了之後，三個男生就稍微安靜了一下，不過也就是一下，安安偏過頭去問爸爸：「爸，你知道我們家有個笨蛋？」爸爸還沒回答，大眼睛的飛飛搶著問：「誰？誰？跟我說！」安安和爸爸對望一眼，爸爸搖搖頭，抓抓腦袋，說：「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哩！請華安先生揭開謎底吧。」飛飛好奇極了，「告訴我告訴我！」
安安慢條斯理的，很禮貌的說：「就是你。」
「啊？」飛飛先是大吃一驚，然後覺得奇恥大辱，又踢又鬧撒潑起來，「我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誰說我是笨蛋……。」
安安和爸爸得意的大笑，媽媽忍無可忍的尖叫：「你可不可以教他們一點基本餐桌禮節？這樣的小孩怎麼帶得出去？」
這，當然是對那爸爸男生說的。
那做爸爸的終於正了正臉色，清了清喉嚨，威嚴十足的說：「孩子們，你們要跟我學一點基本餐桌禮節。」他接著把面前一個喝空了的啤酒瓶端端正正的放在自己腦袋上。
晚上，如果是週末的晚上，三個男生還要打一場枕頭戰，被子被扯下來，床墊被翻起來，沙發被解成一塊一塊，枕頭椅墊在空中飛來飛去，被迎面打中的人「碰」一聲倒地，跳起來再戰，不知怎麼弄的，枕頭戰打到最後一定變成追逐戰，三個男生團團轉，跳上床，躍過椅子，繞過柱子，爬進床底，一面追趕，一面嘶喊，十足一部警匪動作緊張片。
當然，安靜的時刻也並非絕對沒有，娶如當安安得不到樂高太空艙而心情沮喪的時候，爸爸將他摟過來，放在自己膝上，輕聲告訴他：「孩子，人生裡有許多時候，我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你要學會怎麼用另一面去看事情……。」就好像當小不點對自己的渺小覺得不安時，魔術師和他一起思索，「什麼叫做有大成就呢？發明瓶蓋的人成就算大嗎？……百米賽跑比別人快個十分之一秒的人，成就算大嗎？」
談心之後，小不點甜甜蜜蜜的對魔術師說：「我們是哥兒倆，是不是？」
哥兒倆，安安和飛飛用另一個方式表達過。當安安興起要呼喚他老爸時，脫口而出的卻往往是「弗瑞弟」，弗瑞弟是安安最要好的朋友，今年八歲，當飛飛要喊爸爸時，脫口而出的常是「小白菜」，小白菜是飛飛最熱愛的女朋友，今年六歲，在兩個小男生的直覺中，爸爸和他們的玩伴是一黨的，哥兒倆沒錯。
每次看見安安飛飛和他們的大象爸爸野蠻的廝打，臉脹得通紅，聲音叫得啞掉，全身冒汗，我這做媽媽的就覺得，哎，這爸爸能給小男生的東西實在不是我能給的，只可惜和天底下其他的爸爸們一樣，安安和飛飛的大象爸爸早出晚歸，真正留給孩子的時間少得可憐。小小小不點倒很幸運，他和魔術師「爸爸」同臺演出，共同生活，隨時隨地都享受著「爸爸」的愛和影響，我們一般的小男生卻充其量只有晚間爸爸，週末爸爸，那些不曾和小男生或者小女生像哥兒倆打過玩過的爸爸們，哪裡知道他們錯過了人生裡多大的幸福？不信你問問那魔術師。
至少，做爸爸的可以和他們的小夥伴一起坐下來讀讀小不點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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