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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生命的真相
第一章 生命的真相
我從來沒有讀過關於憂鬱症的書籍,也不曾看過憂鬱症患者在復原後的平靜狀態下所寫的任何文字。我不需要透過閱讀去認識憂鬱症患者,因為我自己就是。
憂鬱之心所受的孤單折磨,對不曾經歷過的人而言,是絕無法了解的。即使是我們這些經年累月悽悽惶惶承受過痛苦的人也不例外,不論憂鬱症有多少共同點,每個人所感受的痛苦都是獨一無二的,都得獨自承受。任憑多麼鮮活的敘述或他人的同理心,都無法穿透那漫漫長夜的幽暗。
而當沮喪離開時,你只能回想卻不能再回到當時──感謝老天我們不能回到當時!正如身體的病痛一旦消除後便失去了強烈的真實性,憂鬱的可怕箝制一旦鬆手,再堅毅的嘗試也不能清楚窺見那深沉的痛苦。它已沉落到某個深淵,只能隔著玻璃模糊地看到,再也無法直接面對。你不能將沮喪再度喚起,除非它自己決定要再施展權威的時候。然後不詳的病兆會將理智團團圍住,無所不在的濃霧再度襲捲而來,彷彿從來不曾離開,以可怕的熟悉方式讓原本平靜的思考陷入窒息。如果復發的憂鬱症能夠言語,必然如復仇心切的敵人般發出模糊嘲弄的聲音。
在此我無意敘述我的憂鬱症狀,或是讓別人能夠體會,我只是在嘗試回歸記憶;也許記憶能填補理解的空缺,讓我更貼近生命的真相。
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
我在四十歲前後憂鬱症發作,病情漸漸嚴重惡化到必須住進精神病院,而且我在那裡待了一年多。當時無論是藥物、心理治療、朋友的努力不懈、少數親人的不離不棄,都未能對我每下愈況的心理狀態有絲毫助益。最後,眼見試過各種治療方式都無法奏效,醫院的資深精神科醫師建議採取極端的腦葉切除手術。他們的理由是,阻斷腦部神經路徑可以立即終止我的複雜偏執思想與行為。
事實上,病態的執念與恐懼已使我癱瘓。反覆思索偶然的巧合、凝思重複出現的數字、自覺沒有價值,欠缺體力與性能力、充滿宗教的罪咎感與對上帝旨意的憂慮、重複儀式性的思想與行為,這一切接踵而至,強烈地占據了腦中每個角落。我只能臣服蜷縮,肉體上和情感上都是──佝僂的姿態反映出我日益無助的心理。強烈的恐懼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與驕傲,驅走了僅存的理性思維。偏執的意念紛至沓來,喧囂狂亂,讓我無一刻安寧。我陷入如此深沉的抑鬱,不召而來的混亂思緒與強迫行為是如此地專橫,主宰著每一天的每一刻、我的生命歲月。我害怕這些執念,害怕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害怕這些恐懼,害怕它們突然地降臨。而我最大的恐懼是我會瘋掉。
我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展開的。我總是在日復一日飽受煎熬的日子裡,很早就醒來──非常早,通常在清晨四點以前──心裡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確定我已經奇蹟般復原了。有短短幾分之一秒的時間,感覺就像一個小時之久,我沉浸在身心健康的伊甸園,我又恢復為原來的我了。我已擺脫昨晚入睡之前沉陷旋渦深處的窒息與沉重,我的心裡充滿感激。這短暫的遺忘將我從狂亂深淵提升到自由的高處。我平靜地俯瞰,想不通我怎能讓自己陷入這愚蠢的精神疾病。然後,這短暫的幸福解脫嘎然而止,邈無蹤跡。事實轟然重現,我再度被擲入混雜迴旋的執念裡,凶猛的恐懼感再度襲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其他可厭的侵入者。極端痛苦的雜沓思緒化為胸口具體的沉重感,彷彿內在飽漲的情緒已使心臟不堪負荷。不只是清晨,白天也是一樣,有時候我必須緊抓住理智,以免瘋狂奔騰的思緒裂成碎片,狂暴地拋擲向四面八方,再也無法回復。即使到今天,當我看著畫家孟克的畫作「吶喊」時,仍可以深切體會畫中描述的恐怖,但我寧可放棄這種體會,換取原本的無知。
然而在整個過程中,我似乎總保留一種能力,能區分清明的真實思想與主宰我的寄生惡靈是不同的,如今回顧起來,確實讓人無法理解。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刻,我似乎總能看清內在那個妖魔的形象,從而與它保持距離,知道與這個外來者分開是可能的。儘管如此,我卻還是無法擺脫入侵者可怕的滲透。一向自以為深思熟慮、充滿自信的我,自然相信只消發揮意志力就可將入侵者驅出,但我卻無能做到。某種宰制的力量占據了我的靈魂,但我決心要擊敗它。
所幸後來我並未接受激烈的腦葉切除手術,因為那位負責照顧我的二十七歲住院精神科醫師不同意他老師的做法。他堅持不讓手術進行,威脅說他的意見若被推翻就要辭職。他是個專業能力很受肯定的年輕人,而且很固執。在他的堅持下,院方勉強開始進行一連串電擊治療。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熟悉我案例的人幾乎都認為我已無復原的希望。在那裡我成為惡名昭彰的重度憂鬱醫生,被強大的執念牢牢鎖住,藥石罔效。在精神病房所在的那片廣大校園裡,只有瘋狂的外科醫師和他的住院醫師仍相信我終有一天會好起來。
剛開始時,新的治療法完全沒有效果。他們增加了電擊次數,但病情還是沒有任何進步。到後來次數增加到二十次,其間開始出現了一絲改變,使原本充滿懷疑的醫生受到了鼓勵,決定繼續進行最初只是為了安撫年輕受訓醫生的療法。
憂鬱症狀先是一點一滴、然後愈來愈明顯地減輕了,腦中的執念也不再像先前那麼強烈。聽起來有些難以理解,但有時候我幾乎完全忘了我的病。到後來,我每天可以睡到正常的時間醒來,思緒清楚,一整天大半時間都很樂觀。原本似乎不可能實現的意志力,現在已唾手可得,最後憑著毅力一躍而過,我終於成功了。
一九七四年一月的一個星期天早晨,我獨自站在與十五位病友同住病房的小廚房裡,非常平靜地思考、分析著我紛亂的病態思想。我想到當某個執念閃現意識層時,我無須每次都投降。我告訴自己何不轉過頭去,拒絕臣服?面對它們的邪惡驅策時,我何不嗤之以鼻,告訴它「去你的」?一個月前我還無法有這樣的觀念,令人不安的沮喪仍以鐵鍊緊緊鎖住我,拒斥執念只會引發焦慮。但是在那個早晨,我第一次感覺解脫是有可能的。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才剛長大到走路時可以小心避開人行道的裂縫。那天在小廚房裡的情景至今依然讓我驚異,在記憶裡清晰無比。
那一刻,我決心一舉拋開病態的枷鎖。彷彿我的腦中有一團緊緊糾纏的線路箝制了自由意志,這時已因電擊燒毀殆盡。同時燒毀的還有我大部分新近的記憶,連同所有危險思想的暗示。我知道這些記憶終將再回來,但如今我終於能夠面對殘餘的偏執思想並且能夠決定要如何處置它們。我走出那個小房間時再也不用手銬腳鐐,反而多了一句口號「去你的」,做為我的武器。我的煩亂思潮已經退去。
就這樣我康復了。事實上我完全復原了,在最後住院的四個月裡,只殘留極微弱的執念,憂鬱症狀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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