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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歷史‧傳記>VIEW
叢書系列:VIEW
作者:蔡怡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12月15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24頁
ISBN:978957137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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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沒見過蛤蜊

父親何時開始記不得住了十年的自家地址,沒有人知道,因為在家裡,父親是個沉默的影子,久了就成了被忽略的存在。

週末回娘家,我坐在父親對面,卯足了精神做一對一教學,我不相信教了一輩子國文的父親,會在幾個文字與數字間跌倒。我說一遍地址,請他複誦一遍。第一遍他漏了「二段」,第十遍他漏了「四樓」,第二十遍他漏了街名。原本信心滿滿的我,彷彿是充氣彩球,現在球被針扎破一個洞,軟綿綿地倒在沙發上。父親露出一貫靦腆的笑,他自己也不相信。

經過腦神經內科做電腦斷層、MRI、數學、記憶等一連串的測試,證實父親有血管性兼阿茲海默失憶症,醫師提醒我們,證實生病並不表示開始生病,最好能找出更早的蛛絲馬跡,才知道他的病史到底有多長。

我努力追憶,要在尋常的日子中找出不尋常的痕跡……

一年多前,我約父母來我家中小住,三人在客廳閒聊家常,夕陽被紗窗篩過,顏色如蜂蜜般焦黃,讓那個傍晚有了甜甜的味道,因此我想起好久沒吃蛤蜊絲瓜湯了,準備明天去買新鮮蛤蜊。這話題結束了一會兒,在家庭聚會中很少發表意見的父親,突然開口:「什麼是蛤蜊?我這輩子沒見過蛤蜊,也沒吃過蛤蜊!」

我曾在美國住過十六年,自己由二十二歲的青春年少住到快四十歲的中年。這寄居異鄉年間,曾多次返臺探親。每次回來,除了探望父母,細數他們增添的魚尾紋與白髮,另外就是彌補舌尖上的鄉愁。蓮霧、芭樂、鳳梨是水果首選,至於臺灣小吃那就數不完了,韭菜盒子、餛飩、貢丸湯,清炒綠竹筍,我列出清單,照表操課,一樣一樣完成。後來兒子長大,在美國念大學時也學我這一招,每個寒暑假從不留戀美國,一定回臺灣,生煎包、蔥油餅、湖州粽、蚵仔麵線,成為他這個ABC的鄉愁。

只是返臺時日有限,用餐的頓數也有限,怎麼吃都消化不掉我那張長長的單子。某天上午,我剛吃過炭烤燒餅夾油條後,父親默不吭聲地消失了半小時,原來他騎著腳踏車去菜場買了一大袋子的新鮮蛤蜊回來,放進白鐵鍋的滾水中一燙,蛤蜊如鮮花般開出一鍋大大小小的燦爛,肥滋飽滿的蛤肉,鮮甜不僅在齒頰舌尖勾留,更隨著熱氣蒸騰,跳躍在空氣裡。沒多久,眼前堆起如小山般的蛤蜊殼,我飽餐的豈僅是原汁原味的美食,更是親人的溫暖與窩心。這一頓餐後「點心」是那次返臺的意外收獲。

母親不喜歡我太接近父親,所以我只能把對他的愛與感激放在心裡。從此蛤蜊成了我每次返臺美食清單上第一選項,每次都是父親去買、去挑,還陪著我一起吃。

這樣的父親說他一輩子沒見過、也沒吃過蛤蜊。

窗外豔陽高照,是個大熱天,但我眼眶溼冷,眼神定格在回頭忘的時空隧道裡,定格在那堆蛤蜊殼上。我們的疏忽大意,拖延父親快兩年的治療。我心急地請假去老人福利推廣聯盟申請「愛心手鍊」,然後去「失蹤老人協尋中心」領取,立刻送去娘家,給父親戴上,心中才稍覺心安。

幾個月後我發現父親手鍊不見了,「愛心」不知被拋去哪兒,這才明白,父親用幾個月的時間脫掉那羞辱他的標籤,原來父親只是記憶缺損,他和其他正常人一樣擁有一切該有的,包括他的自尊。

雖然腦子有些問題,父親的筋骨卻很硬朗,很能走路,這或許跟他年輕時做過流亡學生有關。他用雙腳走出農村,沿著黃河由山東、河南、湖北、陜西走入大後方四川,最後定居重慶。所以家中買菜、買水果一向是父親的工作,他也樂此不疲。不戴愛心手鍊的他,在每天例行的路上突然忘了回家的路,他提著大包、小包的塑膠袋,在路邊茫然發呆,比他當年離開老家,走出天涯還要茫然。

所幸臺灣是個人情味濃的地方,一位年輕美眉注意到這老爺爺的奇怪行止,細心問了幾句話後,送他去附近的警察局。感謝父親還清楚記得自己的名字,警察先生一查電腦,就將離家不過三個街口的他送了回去,送回父親迷航腦海中,已沒有地址的家。

天下沒有不老的人,應只有不老的記憶,但怎麼父親的記憶卻老舊破損?他腦中缺失的空白,我該用什麼去填滿,去縫補?夜幕升起了,我仰首,一臉落寞承接滿天的星光。

他的老闆以前是個乞丐

母親去世後,失智的父親住我家,彼時,我已提早離開職場,但先生仍在工作,每天中午只有我和父親二人溫馨對坐,共享親子時刻。

窗外,中午的陽光正豔,父親的銀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的精神也特別好,開始了每天的固定話題:
「你先生不在家?」
「去上班了!」
「還在那家小公司上班?」

我愣了一下,外子在跨國企業工作快三十年,退休後轉去臺灣某中小企業公司繼續上班,這臺灣公司確實比以前的跨國企業小,所以我照實回答:

「是啊!算是間小公司。」
「公司就在馬路邊?」我不知父親指的是哪一條馬路,但任何公司不都在馬路邊嗎?所以我回說沒錯。
「喔,那我認識他的老闆。」
外子服務的公司專進口化學原料,而父親一輩子教國文,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怎會認識?

我正猶豫,父親再開口:「他的老闆以前是個乞丐,過年時分,常來村子乞討食物,你知道,過年嘛,我家裡很多紅棗玉米發糕,燙麵蒸餃之類的,我就送他一大碗,過年嘛……」

紅棗玉米發糕是父親兒時過年吃的食物,燙麵蒸餃是我母親的拿手。以前過年時分,兩個來自中國北方,年紀不到三十的年輕父母,歷經戰亂,在臺灣南端東港大鵬灣邊眷村那狹窄的小廚房裡,一邊揮汗,一邊聯手做各種麵食。他們就地取材,憑藉破碎的老家回憶,在寶島創造的新家拼貼出一個年景。

數十寒暑就這樣輾過接受歷史宿命的父母,一個已先凋零,剩下的在我面前講著時空錯亂的故事,不知父親那縮水的靈魂,正徘徊在他過往人生哪個階段?我不忍心打斷他的回憶,不辯論,也不糾正,讓他繼續編故事:

「後來,那老闆買了愛國獎券就發財了,眼看他起高樓,買公司,你的先生阿德協助他經營,才有今天這番氣象。」

愛國獎券在臺灣發行三十七年,父親也愛國了三十七年,他從五元一張的獎卷買到十元、五十元一張。彼時,無論經濟多拮据,那一張張由單色而彩色,寫著「重整河山」、「反共必勝」字樣的獎券,不僅藏著他的發財夢,更藏著那年代人人想回家的夢。

這個故事我聽了至少二十遍,每一遍的版本都如出一轍,一字不改。但當外子二度退休,在家中用午餐後,故事就從父親的記憶體中徹底刪除,任我如何誘導,也挖掘不出來了。

我們午餐時刻的話題轉變為餐後水果。剛開始,我採問答方式:
「今天吃什麼水果?」,「什麼顏色?」,「長什麼樣子?」
沒多久,問答題變成選擇題:
「今天吃的水果是香蕉還是西瓜?」,「是黃色還是紅色?」,
「是長形還是圓形?」
再後來,我直接提供答案:
「爸爸,今天吃的是你最喜歡的棗子喲!」

我們家在民國五十年由東港搬到岡山,住在前有庭後有院,紅牆紅瓦的公家宿舍裡。來自農村個性務實的父親要種果樹,來自潦倒的仕宦之家喜愛文學的母親渴望蒔花拈草。於是我們家,既有鮮豔燦紫的葛藤、玫瑰,也有改良品種的芭樂樹,與接枝的臺灣蜜棗。

我初中時芭樂樹已來到我家。粉白小花開完,樹梢綠葉叢下躲藏著果實,全家五口人,十隻眼睛開始緊迫盯「果」。母親牙口好,看到果皮由綠轉白,外表還硬,就先摘下品嘗,父親要等到果皮轉黃,遠遠發出誘人甜香時,才慢慢品嘗。

我和兄弟三人,口味相當,但因珍惜芭樂成熟時從樹上摘下直接入口那分感覺,我們誰也不為搶先機糟蹋未熟的果實。芭樂熟時通常在夏季,大家放暑假不用早起,但為摘下滴著露珠,閃著朝陽的果子,三個小孩比勤快,比早起,品嘗芭樂的清甜脆爽,咀嚼早晨空氣中特有的芳香。

臺灣的農業技術在我高中時代已經突飛猛進,我們家前院種的棗樹都是良枝切接成功的,矮矮的,約莫一人高就都結實累累了。我最記得父親第一次擁有小照相機,喜孜孜地替母親留下側身摘棗的倩影,捕捉母親難有的燦爛笑容。原來他們老家除了盛產紅棗,也有類似的青綠脆棗,原來棗子是他們難解的鄉愁,在種棗樹的過程,他們椎心的眷戀解了碼,移了情。因戰火被連根拔起的他們,飽嘗撕裂之痛後,把自己如種棗樹般種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了,而且種得很深。

吃完午飯,外勞拿出以前父親母親在教堂裡頌揚上帝的詩歌本,準備做腦力激盪的練唱。父親看著歌本,若有所思好一會兒,突然轉身問我:
「你媽媽去了哪兒?」

你怎麼能做出這麼難吃的菜

父親一生行事低調,對人對事鮮少發表個人意見,更從來不說別人一句壞話。為小孩家務困坐家中的母親,常渴望父親下班回來聊些外面世界的趣聞,分享辦公室的八卦,滋潤她單調枯燥的生活,但母親總是失望,因為父親絕對不批評任何人。多半時刻父親臉上只掛著溫和善良的微笑:無以奉告。

公婆生前最後一次來臺灣玩,父母特地盡地主之誼宴請公婆,飯後在家中小坐。那天,公公興致特別高,滔滔不絕地話當年,說他的過往英雄史。公公自以為他講的是「國語」,其實不過把廣東話稍微調了一下發音,父親根本聽不懂,何況他飯後一向要小睡片刻,但為了客氣,他就那樣坐著,不插嘴,不打斷,臉上掛著一抹笑,鴨子聽雷地整整一下午。我曾懷疑,父親是否太過壓抑自我遷就別人,才把自己擠成黑洞,沒有了時間與空間,最後終於完全迷失在一片混沌裡。

如此好脾氣的父親,今天居然在飯桌上質問看護玉真:「妳怎麼能做出這麼難吃的菜?」

自從醫師開出「失智診斷書」後,我們向仲介公司申請外勞,但諸多手續要辦理,在漫長等待過程,仲介幫我們請來一位度過空窗期的陸配,玉真。

我們聽說玉真來自舟山群島,當下的反應是父親有口福了,可以吃到江浙美食。我開始想像那燜得酥透、吸脂藏香的東坡肉;流溢著奶香、軟如棉絮的銀絲卷;還有那醬紅色又甜滋滋的蔥烤鯽魚。

我天真地為父親點菜:「來道紅燒獅子頭,再加一盤黃魚豆腐吧。」
玉真滿頭霧水:「獅子頭也能吃?我沒聽過這些名堂,我來自窮苦漁村哎。」

當場,我直如摔進歷史鴻溝,成了天下荒饑、百姓餓死時卻勸百姓「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臉上刷著又紅又白的三條線。

玉真和我熟了,娓娓道出屬於舟山群島的故事:

她原本有個足夠溫飽的家,過著捕魚維生的平淡日子。生性勤勉又努力好強的丈夫,不甘受僱於人,為他人作嫁,就把一生的積蓄押在一條船上,他相信舟山群島豐富的漁獲和自己的努力,可讓他們迅速還清貸款,並改善家人生活品質。

誰知買船不到一年的丈夫,得了肝癌,無法出海,經濟頓失所依,但高利貸滾出的利息一刻不停,來得如驚濤駭浪又急又猛。不久,這上有公婆、下有兒子的五口之家如風雨中一葉扁舟,霎時翻覆在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裡。

同村子裡的好鄰居實在看不下這家人的悽慘,偷偷地告訴玉真一條死巷子中的活路:嫁給臺灣人,到臺灣打工去,還債比較快。

玉真的先生面對仲介公司送來一紙離婚證書,眼淚擦了又流,流了又擦,他望了望年邁不堪的雙親,再望了望正要念中學的兒子,終於心一橫,眼一閉,簽了字。然後,他就再也沒張開過雙眼,無法目睹妻子離去的背影,他比醫生預期提早半年離開人世。

彼時,我在讀東北王仁波切的「心靈神醫」,達賴喇嘛的「快樂」,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一心嚮往藏傳佛教裡前世今生的理論,希望自己將來能輪迴轉世,回來這紅塵世界再走一遭。一位朋友聽了我的想法,問我:「你今世受的苦一定不夠多吧?」當時我有些納悶,不知朋友什麼意思。

直到玉真告訴我,她,一個鄉下女人,收拾個小包袱,墳前告別丈夫,離開公婆、兒子,在冷鋒過境的夜晚,搭上全是陌生面孔的船,渡黑水溝,駛向一片濃黑。我這才明白很多人的命運是難以吞嚥的苦藥,這樣的人生走一遭就夠了。

玉真來臺灣五年,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替先夫還如天文數字的債,要繼續奉養公婆,還有她心愛的兒子,她說再怎麼苦都要供孩子念大學,才能讓孩子擺脫貧窮的命運。

說故事的玉真,臉好像被長鏡頭拉遠了,看不見一絲怨、怒、嗔、痴,倒像是隱藏在中國山水畫中一個人物黑點,一個閃著無比勇敢與希望光芒的黑點。她沒有讀過什麼佛法的書,我卻在她身上讀到佛法無邊的慈悲。

父親沒專心聽玉真的故事,他只對著眼前一條白水煮魚,一盤灰濛濛、索然無趣的絲瓜,和原該看起來碧綠,咬起來清脆,但現在失去顏色的豌豆,叨叨碎念:「妳怎能做出這麼難吃的菜?」

莫非父親因為失智生病,反而卸下全身的防禦系統、翻越重重的防火牆?他不再壓縮委曲,不再堆砌笑臉,不再掩藏真實,而大剌剌地說出毫不修飾的內心話。

他的真性情在腦海一片混沌中逐漸清明。他終於釋放被他禁錮許久、有些縮水、並且變形的靈魂。
不知該為他開心,還是傷悲?我陷入一片糊塗。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父親住進我家後,我回到當年照顧兒子的歲月。

他晚上九點準時上床,我內心竊喜,趕快回自己房間享受片刻閱讀寫作,十一點半左右熄燈就寢。當我剛要邁入夢鄉時,父親推門邁入我房間,大聲宣布:「天亮了,我要吃東西。」恍惚間,我以為是兒子仲豪的呼喊。彼時,每個週六早上,好夢方酣,兒子就在我耳邊喊:「媽咪,我要吃早餐。」

我扭開床頭燈,看手錶,剛十二點,是玻璃鞋灰姑娘的夢醒時分,心中暗自叫苦:「這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但我知道這不是講道理的時刻。

我隱藏內心的不安,親熱地挽起父親手臂,帶他走進廚房,先沖大半杯熱牛奶,滿足他的需求,然後掀起房內各窗簾,看窗外一片漆黑,反覆強調:「天沒亮,還是半夜呢。」再帶他看呼呼大睡的外勞阿妮,阿妮白天認真照顧父親,夜間讓她睡個好覺,不忍心叫醒她。

「看,阿妮在睡覺,大家都在睡覺。」在漆黑的家逛了一圈後,帶他回房斜躺床上,聽我的「放鬆誘導詞」。

我自年輕就飽受失眠之苦,不得不學習各種改善睡眠的方式,數羊、冥想、腹式呼吸、自我催眠等等。

我一手輕撫父親的頭,一手握住父親的手,用穩定、低沉又緩慢的語調說:「請將眼睛閉起來,眼睛一閉起來,你就開始放鬆了……」

沒多久,父親原本緊張的表情變得柔和,呼吸變得輕,在我掌心的指頭也放鬆了,他發出均勻的鼾聲,然後我躡手躡足走回自己房間,就如當年悄悄走出四歲兒子的房間。

我再看錶,十二點四十五分。我用四十五分的耐心換回下半夜的完整睡眠,沒有辯論,不用爭吵,在安定父親的過程,我的焦慮也得以鎮定。

白天,我帶父親做功課,主要是歌曲、數來寶的反覆練習。歌曲來自父親的教會詩歌,再以經典老歌補充,如「青春舞曲」、「小小羊兒要回家」、「蘇武牧羊」等。

我知道父親喜歡聽歌也愛唱,最早且最深的印象是,中國廣播公司舉辦第一屆「國語歌曲比賽」時,父親將耳朵湊近收音機,對進入決賽的歌者仔細評分且做筆記,他的評審和最終結果出入不大。當時的指定曲是「晚霞」,夕陽一霎時間又向西,留下了晚霞多豔麗的美妙旋律,至今我難以忘懷。

通常我先按歌本簡譜學唱,然後教父親,也教外勞阿妮。阿妮音感特別好,一學就會,很快她可承接飯後帶父親練唱的責任。

至於數來寶,幾乎都取材自「中國兒歌」,純文學出版社印行,朱介凡編著,林海音寫序,是整理研究中國兒歌的學術專書,厚厚一本收集了一千五百多首各地兒歌,我從中挑選簡單容易上口的,重新打字,用十八號粗黑字體列印在A4紙上,方便父親閱讀。每天上午,他頭腦清醒時,是數來寶教學時間。

此書出版於一九七七年底,我人住美國,不記得在哪兒買的,但確定是為兒子學中文而買,當時我萬萬料不到,這本書歷經三十年後會用在老父親身上。

原來,多少事物代代相傳,順著傳,也可倒著傳。

兒子幼時學「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他別有創意的在結尾「姥姥不來,大貓來,嚇得小老鼠嘰里咕嚕滾下來」最後,增添「回家找媽媽,擦藥藥」的版本。

「媽,我就是小老鼠,摔倒了,要回家找你擦藥,貼OK繃喔。」兒子那嬌嫩的童言稚語至今迴縈耳邊。他三歲時,我曾錄製他用中、英、粵語說唱童謠兒歌的珍貴錄音帶,但在數度搬家中竟然遺失,這是我人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繞口令是中國兒歌的一種,當我翻到「崔粗腿,粗腿崔,兩人山前來比腿,是崔粗腿的腿粗,還是粗腿崔的腿粗」時,內心一陣翻攪,這是我和哥哥幼時母親教我們的繞口令。母親念得滾瓜爛熟,我和哥哥卻總在腿、粗、崔三個字間繞來繞去,笑打成一團。

剛開始,有濃重口音的父親仍能把「端湯上塔,塔滑湯灑,湯燙塔」說得字正腔圓,令我好生驚訝,但隨著他的腦力退化,只能應付「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這樣的打油詩了。

說數來寶時,我和父親的聲調都非常高亢,還一起敲打桌面增添節奏熱鬧,父親滿臉的天真爛漫,他看不見我眼眶中的愴然熱淚,也不懂我懷念天上母親,遠方兒子,過往童年和三歲時他教我唱顛倒歌「胡說話,話說胡……」那顆人世悠悠之心。

這些都太複雜了,父親不懂。

只有我聽見內心底層的聲音,不知是瞬間碎裂的沙塵,還是曠宇寂寂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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