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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聽見無聲之聲
第四章 尋根‧重返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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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之北‧遇見愛(VPY0040)

類別: 歷史‧傳記>VIEW
叢書系列:VIEW
作者:瑪亞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11月18日
定價:320 元
售價:253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88頁
ISBN:9789571368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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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聽見無聲之聲第四章 尋根‧重返老梅



  第四章 尋根‧重返老梅

■無悔的付出──堅毅勇敢的母愛
我幾番意圖讓她藉由重溯過去的記憶,重新檢視事情背後的真意,但她始終拒絕。她讓自己處於一種用孤獨和遺忘築成的悲傷密室,不讓別人進去窺探,也不願意走出來,然後任時間的沙漏慢慢滴完一切過往的痛楚後,她又將它翻轉過來,讓沙漏再重新滴落一次。

石門,國境最北。
一九六五年八月,我剛出世不久,母親就帶著襁褓中的我和二姐,進行了一次傷心的遷徙。當時有人介紹她一份石門空軍雷達站文書官的工作,於是我們仨就落腳在老梅的空軍銘德一村,三歲,我便在老梅天主堂受洗,成為天主教徒。我一直不明白母親當時為何會帶著我和姐姐進入信仰,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處在那個貧迫顛沛時代環境下的惶惶不安感,讓她想要去尋找一股安定身心的力量。

四歲搬離老梅後,母親不曾帶我們重返兒時故居,似是想把在此的歲月與記憶全部抹去。成長的過程中,「老梅」這兩個字偶爾會從雙親的口中輕輕落下,但它卻總是像飄盪在空中的棉絮,話語未落便被風吹散,聽不見它著地的聲音。短短幾秒,回憶再度被封箱。「老梅」,無疑是被父母親深埋且刻意遺忘的角落。

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幾番行旅曾途經石門,我從來不曾動念想要回去探看,也不曾追問雙親有關老梅的一切,也許是因為,它的過往已被父母親嚴嚴實實地塵封在一個澄黃混沌的琥珀裡,以致於我永遠無法看清裡面藏了什麼樣的殘破回憶,也沒有任何工具或方式可以將它敲打鑿碎,證實它曾經存在的樣貌。

如今,我終於「老梅」對我的意義有多麼重要!

我一心急迫地想要重返兒時故居,找回生命最初始的單純、重塑當年的情境;我很想打破那個神祕的琥珀,了解被父母親埋藏半世紀之久的四年光景裡,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

二○一五年八月,我重返老梅,是為生命與信仰尋根,也是為自己五十歲的人生翻篇。

傳說中,「老梅」是平埔族、凱達格蘭族的聚落,由古老原住民番社的名稱音譯而來。

「老」與「梅」這兩個字,似乎充滿了矛盾與衝突,它同時代表著滄桑與清麗,卻也同時宣告著曾經的繁華和孤寂。

每年春天,綠色的海藻會爬滿那神奇壯闊、詭姿異形的火山礁岩石槽,那是遊人如織的季節,一旦那兩個月的短暫風華過去,美麗的綠色華毯便會隨著季節更迭而褪去它的外衣,然後,人們會帶著滿足而美好的回憶離去,但這地小人稀的村落,卻依舊安靜落寞、遺世獨立。

如果在冬日,冷洌的東北季風夾帶著海邊的細砂礫石打在臉上,會感覺到一種被電擊般的刺痛;夏日如爐火燃燒的高溫伴隨著溼熱的海風,則會讓人被黏膩的汗水煩擾得情緒狂燥。至於老梅的風,不帶一點溫柔,它是很剛強的,剛強到可以切蝕質密堅硬的熔岩,成就稜角銳利、姿態各異的風稜石。

大部分的旅人只會遇見它一次的美麗。

而我,在出生後九十天,便在那蜿蜒沙灘與海蝕溝槽交會處的海岸低地,展開了奇幻的生命旅程。

仲夏烈日灼人!

座車一路經過淡水、三芝,駛向台灣最北端,遠遠地,兩顆墨綠色的大圓球矗立海岸邊,「那就是石門雷達站了。」唐光華大哥、在地長大的老梅人,指著那兩顆超級大圓球對我說。

就是那裡,五十年前母親上班的地方。

整整半個世紀,物換星移,如今雷達站早已關閉,岬角盡頭的八角形富貴角燈塔,也褪去了神祕的色彩,開啟大門讓遊客入內參觀。

沿著老梅沙灘一路下行,海岸邊豎起了許多觀光指引立牌,在這個時節,前來的遊人並不多,因為八月的石槽還未穿上綠色的華袍,灰撲撲的溝槽裡仍藏著深深的沉鬱。也許當時年紀太小,即使母親帶我來過,我也不會記得它的美麗。

但我突然想起母親在過去數十年間唯一曾主動提及的那場小意外、那個我差點被海浪捲沒的夏日午後。

那日,她和一群雷達站的同事帶著我們三姐妹去老梅海邊戲水,一個沒注意,大浪打上來將我小小的身軀捲入海裡,頓時失去蹤影,好在大姐和母親的一位同事及時發現,將我自海中拉起。母親說,我喝了好幾口鹹鹹的海水後,便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而今站在這同一片沙灘上,我悄悄閉上眼,體會那吹拂在臉上的風,感受腳下踩踏的綿密細沙,對於幾十年前曾歷經的險象,我竟充滿感謝,因為那是我在這裡實實在在生活過的證明,是在屬於老梅的時光隧道裡留下的一個刻印。

從石門雷達站開車到銘德一村,約莫要五分鐘的路程,但若換算腳程,得要二十多分鐘。銘德一村,這個當地人口中稱之為「空軍仔寮」的地方、我四歲前居住的眷村,現在會是什麼樣貌?

車子駛進一條無人小徑,右側有一道長長的白色圍牆,上頭還留有藍色油漆寫下的舊時代標語,旁邊的民房看起來久無人居,門牌號碼也已斑駁不堪。光華哥指著左側的一片空地對我說:「這就是你兒時居住的銘德一村。」

這就是我童年居住的地方?這就是被父母親封塵在記憶裡的禁地?驚訝與愕然掩蓋了原有的激動,我無法想像,曾經居住過的眷村歷經拆除的命運後,竟落魄成一大片蕭瑟的亂草荒地,只剩下幾根電線桿如幽靈般,佇立在半人高的草叢裡。

「那時候眷村的房子總共有四排,一排有十戶,我們家是第四排,你們家應該是第一排。」光華哥比手畫腳地告訴我房子的座向,我順手拍了幾張照片,鏡頭裡雜草樹木向天際線延伸,寫滿荒涼。

家裡有幾張在老梅拍的黑白老照片,它不時會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海裡輪流播放。有一張是我三、四歲的時候吧,和二姐張著嘴咿咿啊啊地不知在唱著什麼歌,隱約可見小小的房間裡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大床;另一張照片裡的我約莫一歲多,坐在眷村家門前的木頭椅子上,姐姐站在我旁邊,母親則笑盈盈地立在我們身後,照片裡還能窺見幾道太陽的光影灑落地面。

我試圖按著老照片的背景比對尋找當日的住家位置,那光影穿梭了四十多年的歲月後仍映照在同樣的地方,而今我只能在這一片亂草之中,憑弔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家。唯一能與兩個時空連結的,好像只剩下那根依舊矗立在荒草中黑黝黝的電線桿。

光華哥說,以前銘德一村後面有個小山坡,旁邊便是老梅沙灘,沿著沙灘穿過那道山坡,約莫二十分鐘的路程,便能到達雷達站。我努力去揣想母親當年是如何一個人從村子口出發,日復一日地攀爬山徑、疾行往返於雷達站與住家之間,歷經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為餵養二個稚齡的孩子而奔波。

從銘德一村舊址續往前行,便來到了老梅路。

關於老梅教堂的成立,史料是這樣記載的:民國五十年,來自內蒙,也是屬於聖母聖心會的比利時籍文懷德神父,在教友馬鐵岩夫婦的幫忙下,找到一處公所用地,也就是今日的老梅路八號,蓋了老梅教堂,當時的教友大多是附近銘德一村的村民。而鄉誌裡的一段文字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本堂自創堂迄今歷任神父為:文懷德、巴昌明、廣天義……第一、第二任皆是駐堂神父……」依照光華哥母親唐媽媽(蔡雅寶女士)的說法,我極有可能是由巴神父受洗,但這一切都只能臆測,找不到領洗證,便無從確知為我付洗的神父到底是誰。

走過二十二號橋,終於看見我受洗的地方、五十年後依然屹立的老梅天主堂。

一種極其複雜的感受湧上心頭。有點興奮,有點期待,但更多的是感傷。我拿出收藏在手機裡的一張舊照,那是母親抱著我和幾位鄰居媽媽的合影,背景是教堂的拱門與窗戶。黑白老照片裡看不出那構築一磚一瓦的原始色彩,如今映入我眼廉的,是整棟以紅磚灰瓦建造的教堂,雖然曾經整修,但那主體建築依然完好,堂前的三道拱門也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樣。

緩緩推開鐵門進入探看,曾經用來給信徒跪拜的長凳,被棄置在堂前十字架的下方角落;放著小小奉獻籃與燭台的小木架,沾滿了厚厚一層灰,牆上還有因久掛聖像而留下的歲月印子,尖斜的白色天花板也隱約能見到被雨水浸蝕的污痕。一塊超大的白板放在原本屬於祭台的位子,原來,這裡已出借給當地人做為安親班的教室。
我可以想像五十年前這裡曾經的風光。

那時,教友與慕道者聚集,讀經、朝聖活動頻仍,虔敬的祈禱聲與美麗的聖詠終日迴蕩;教堂裡常常坐滿了在絕望中尋找一絲慰藉的人們,因病痛而來的、因婚姻不幸的、因心靈受傷的、因徬徨無依的,包括我的母親在內,有無數的生命曾經在此找到了新的依靠與信仰。而幾十年來,更有許多外籍神父傅油降福給每一個更新的靈魂,我彷彿能聽見他們用不甚標準的洋腔國語開啟福傳之音,句句深遠而悠長。

每一個小角落、每一個小細節,都訴說著五十年來歲月世事的變遷,我努力記憶著,希望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毫不猶豫地在腦海中刻畫出教堂的樣子,我害怕走出了這裡,便將好不容易尋得的生命軌跡輕易遺忘。
時間的長河慢慢流淌,我的心緒也無盡地翻攪著。

我知道,當凜冽冬日來臨,我必重返。

以前的我從來不曾認真思索過,四歲以前對父親的印象為何是空白?也許,是我年紀太小沒有記憶,也許,在潛意識裡,我一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不需探究的事實。但直到書寫,我才驟然驚覺:在老梅的歲月裡,「父親」好像只是一個偶爾才會出現的人,是一個抽象且陌生的名詞。似乎直到我五、六歲稍微懂事時,才開始對那個我稱他為「爸爸」的人,有了一點具體而真實的感受。

如今,我只能憑藉一張曝光過度的黑白老照片來證明:父親確實曾經出現在老梅家中。照片裡,他抱著我坐在椅子上,旁邊則靠著大姐和二姐,左邊桌子上的唯一擺飾,是一幀他和母親的婚紗照。正值壯年的父親方頭大耳,面頰豐潤,嘴角淺淺笑著,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兩隻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線。

從老梅回來後,陸續聽了很多老鄰居述及的舊事,舊事裡面有我,但我卻從未聽母親提及。有時,我執意要她回憶過往,然而她總是很不情願,大部分的時候她都說忘了,要不就是我問一句,她勉強答一句,從來不會多說,就和以前一樣。我只能用那些細碎的小事件去拚湊有關老梅的過去,然而那導致她帶著我們流轉偏鄉生活最關鍵的一塊拚圖,卻總是缺失。

終於有一天,我忿忿地向她抱怨:「為什麼別人都記得的事,妳卻會忘記?」

面對質問,我看見一股幽微而哀怨的情緒在母親的眼裡波動,拗不過我的頑倔,她娓娓道出了真相:原來,我出生後三個月,父親便因為生意失敗欠債而入獄,母親一人帶著三個稚女頓失依靠、走投無路,幸好有人介紹她到石門雷達站工作,於是她將大姐托給住在台北的婆家照顧,自己揹起簡單的行囊,帶著我和二姐來到了老梅。

我無法形容我的震驚!

原來,我大二時那場交織悲傷與離別的家變不是第一次;原來,父親早在我出生時便在人生的道路上遭遇挫折而失去自由!

我終於明白了!

那個被歲月封塵的澄黃琥珀裡埋藏的是父親年輕時事業的衰敗跌宕、是母親一人獨撐家計的無奈艱辛。而我四歲以前父親總是缺席的謎底也終於揭曉:他是被迫和我們分離,在一個沒有自由的地方想念他天涯兩散的妻女。
我突然懂了,懂了母親的心境。

為什麼每次問到有關老梅的人事物時,她總是幽幽地說:「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
她不是忘記,而是不想記起。

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走入婚姻未久便遭逢巨變,帶著還在吃奶的嬰兒,和一個二歲大的娃兒,落腳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窮鄉僻壤。該給她依靠的丈夫淪落牢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四歲的大女兒遠在台北給婆婆照顧,久久才能見一面;而在這個左鄰右舍都是軍眷的小村落,她誰也不認識,只能靠自己吃力地扶養兩個稚齡的孩子,沒有親人,沒有奧援。

也許,當隔壁太太扯著大嗓門呼喚著孩子回家吃飯時,她在偷偷掉淚思念遠方的女兒;看到那些軍官下班回家和妻兒親熱寒暄,她心頭掛念的是蹲在苦牢裡的丈夫;想念、孤獨、無助、絕望一定常常在夜半揪扯她的心,她不知道未來還會有什麼樣的困難在等著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會終結;宛如一根浮木的母親,沒有肩膀可以依靠,只能用傷心的奶水餵養襁褓中的我,只能抓住信仰,借助天主的力量,讓她有勇氣繼續和命運拚鬥。

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父母親要做這樣的決定必是歷經了極大的煎熬與痛苦。民國五十年代,台灣的經濟還未起飛,一般人們的生活都很困窘,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一定不在少數,一旦無路可走,孩子就可能被送給環境好一點的人家收養,從此與親生父母生離。但即使當時環境再苦,我並沒有淪落到當養女的命運,父母親寧可苦自己,也要保全我們三個女兒、保全這個家。因為只有忍受短暫的分別,才能讓我們這個家不致崩散離兮。
我相信,盡量不提及老梅的往事是父母親出於愛的共謀,他們刻意把這一段悲傷的過往摒除在我們的生命之外,不讓我們感受到任何的不安或是恐懼。

母親這一生的日子相當難。

難在出生未久即失恃、一路跟著哥哥逃離戰亂烽火到台灣;難在婚後為了保全家庭,一肩扛起扶養三個女兒的重擔、獨自承受環境的磨難;難在中年時再次面對丈夫生意失敗、生活驟變的窮愁,以及老年時獨力照顧病重老伴終至寡身度日的悲苦。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頭,婚後連生三個女兒,母親自是不受婆家寵愛,父親第一次生意失敗後,婆家對她更是不諒解,我相信背後有著許多羞辱和遷怒都曾加諸在她的身上,但她不曾為自己辯護,而是扛起重責,義無反顧地踏上異鄉,用堅強的意志為自己、為先生、為女兒、為這個家付出努力。

在老梅熬了四年後,父親出獄,母親帶著我和二姐回到台北,一家終於團圓,但因父親工作不穩定,我們開始頻繁地搬家或是被迫搬家,往往一個地方沒住上多久,母親又忙著打包全家衣物搬至另一處,不見天日的暗黑倉庫、狹窄貧舊的小公寓、與鴿子同居的頂樓加蓋違建……母親的人生一直無法安定,總是不斷地流離、不斷地遷徙。直到父親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家中的經濟才日漸寬裕,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我們終於告別了流轉各地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房子。

後來的十幾年,父親工作穩定,我們三姐妹也漸漸長大,母親原以為從此可以安生過上好日子,未料父親在五十歲那年又重燃創業的火苗,他毅然決定放棄優渥的薪水,帶著滿腦子的夢想投入一生的積蓄開設鐵工廠,而那時母親已屆中年,她雖然明白父親根本是心腸軟的好好先生、是不善經營生意的老實人,也隱約能預見前路沒有想像中的容易且順遂,但她還是默默地支持他,沒有阻攔。

過去,她為了父親已然吃足苦頭,這一次,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和他一起奔走忙碌、親自下工廠帶頭做工,毫無怨言。

但工廠只經營了三、四年,父親就被合夥的同鄉給騙了。民國七十四年,我大二,父親再度生意失敗,宣告破產,母親的人生也再一次陷入曾經的噩夢,但現實永遠擊不潰她的勇敢,她堅強地和父親一起處理債權人的紛爭,冷靜面對債主上門要錢的火爆場面。有一日,眾人在工廠門前爭執不下,不小心碰倒了一條重達幾十公斤的鐵皮條,好巧不巧地鐵條重擊到母親的腳背,她當場血流如注送到醫院縫了好多針,之後休養了許多時日才能下地行走。如今,母親腳背上的那一抹淡淡的傷痕幾乎已經看不見,但我知道,她心裡烙下的深深傷痛,至今都沒有痊癒。

父親二度入獄時,僅靠著大姐一人賺取微薄的薪水養家,不但經濟狀況陷入困絀,我的學費也差點繳不出來,年近半百的母親被迫開始四處找工作,她一度去到家裡附近的小旅館裡做清潔工,即是所謂的「女中」,清掃那男女歡愛後氣味腥濃的殘噁垃圾,蹲下腰賣力涮洗著污穢的馬桶;她到處去找那種做一個只有幾毛錢的家庭代工,或貼或縫或剪,就這樣幾毛幾毛地,吃力地靠著眼與手攢出我們的生活費來。

父親出獄後,重新找到了工作,母親總算可以休養生息,帶帶外孫,過過平靜且簡單的小日子,但好景不長,父親在六十二歲那年生了重病,她日日以淚洗面卻也只能接受上天的安排,衣不解帶地在病床邊守護直到他臨終。

六十歲,母親便決定要寡守到老。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母親這一生求的就是這八個字,但父親並沒有給她。

她之所以一再吞忍婆家的怨怒、父親生意失敗的苦果,一再接受命運的連番作弄,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三姐妹能保有一個完整的家。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將自己一生對環境的不安感投射在我們身上,總希望我們能安於現狀、不要改變、不要挑戰未知,因為她害怕我們吃苦,害怕我們歷經像她或父親一樣的失敗人生。以前我總覺得她懦弱又保守,但直到此刻,回想她的一生,我才明白:她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堅強、還要勇敢,遠比她自以為的軟弱與憂懼還能承受更大的艱難與磨折。

如今她已八十多歲,過著看似快樂的老年生活,但我其實知道:母親到現在都不想回顧,不想和過去的往事和解,我幾番意圖讓她藉由重溯過去的記憶,重新檢視事情背後的真意,但她始終拒絕。她讓自己處於一種用孤獨和遺忘築成的悲傷密室,不讓別人進去窺探,也不願意走出來,然後任時間的沙漏慢慢滴完一切過往的痛楚後,她又將它翻轉過來,讓沙漏再重新滴落一次。只要我一靠近,想要打開這個密室,她就不自覺地把沙漏拿出來阻擋在我們之間,同時再翻轉一次前半生所受的痛苦,以致我始終不敢向她靠得更近、探問更多,因為不忍。

在五十歲這年,我重新回望父親的五十歲、試圖深入理解他的內心世界,我終於徹底明白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想,他這一生最害怕的不是失敗,因為他曾失敗過兩次;也不是害怕一無所有,因為他曾經一無所有;更不是畏懼世人的眼光,因為他兩度面對法律勇敢承擔。他最害怕的,應該是明明還有夢想卻無法實現,最終帶著憾恨離開。

其實父親是勇敢的。他為了給妻子與三個孩子更好的生活,兩度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用自由做籌碼,向未來下賭注;他誠實地直面自己的人生,大膽挑戰生命的未知。面對生意失敗,他不是驚懼逃離、不是膽小推卸、不是猥瑣乞憐,而是挺直胸膛,勇敢承擔會被世人鄙視的目光。

他對我們最深刻的愛,不是表現在華美的大房子裡、不是在昂貴膚淺的物欲裡、也不是在親密切問的話語裡,而是在那一方他獨自啃蝕孤寂的簡陋囚室裡。

父親為我們付出的愛的代價是如此巨大!

就算他的夢想一次都沒有成功,但在那過程中,他已留給我最寶貴的信念,讓我在五十歲這年,得以循著他的勇氣,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

我也想要告訴母親:這一切都過去了,五十年來,若不是她張開羽翼忍受各種苦難與折磨,緊緊牽繫著三個女兒、堅強地守護這個家不被摧毀,我們不會如此順利地長大,不會有今天。

我們何其有幸,擁有一個如此勇敢的父親,和為這個家竭盡心力犧牲奉獻的偉大母愛。也許父親離世時來不及對母親說一句抱歉,也許冥冥中父親想要我藉著這本書,讓母親能重新看待過去所發生的一切,放下牽纏半世紀的悲傷與怨懟。因為我們是如此感謝她一生的付出,相信在天國的父親,也一樣感念她。

我期待母親看完這本書之後,願意打開記憶,完完整整地告訴我關於老梅歲月的所有過往,然後走出那個充滿悲情的密室,忘記並丟棄承載她一生痛楚的沙漏,以全新喜樂的心走完她的餘生。

若時光能倒轉回五十年前,在母親每天結束辛苦工作、頂著老梅的風砂回到我們小小的窩居時,我多希望能以最天真無邪的笑臉迎向她,撫慰她躲在無奈笑容背後的悲與愁,趕走她內心最幽微處的寂寞與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