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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親愛的朋友：
作為一個識字的讀書人，你和我一樣，從小知道有「白雪公主」，有「灰姑媳」。更年輕的，知道「宇宙超人」或「星際女超人」，但是，有沒有人聽說「趙氏孤兒」的故事呢？有那一個讀過「殺狗記」的戲詞呢？
我自己是到三十歲才仔細的、恭敬的回過頭來讀元雜劇、明傳奇、平劇和一些雜戲的劇本的。其中有些是大學時代讀過的，但不知為什麼。那時候看到的全是死的、平板的。後來再讀，那些故事才一個個活過來，竇天章怎樣牽著竇娥戰慄的小手，去蔡婆婆家做童養媳婦。杭州城裡卑微的娼妓柳翠如何竟是天界中淨瓶裡的一枝楊柳。包公如何微服在陳州調查貪官，而竟被人吊在槐樹上，多可愛的純樸的情節！在古典戲劇的領域裡，我彷彿一個幸運的考古家，忽然掘得古代的教科書，因而發現了整個時代在接受一種怎樣的教育。整個說來，我的了解是，四書五經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教科書，而戲劇和說唱文學卻是廣大民眾的教科書。在這些故事裡你讀到白兔記李三娘的堅忍，你讀到貨郎旦裡張三姑的咬牙期待，你讀到九更天裡馬義事主的忠誠，竟硬生生的感動得日月都要改變行程，直到九更天才亮。你讀到蝴蝶夢裡一個母親拾己子以救人子的大「信」，你甚至讀到桃花女裡那女子的潑悍明媚……。
我所以答應出版社為你們改寫這些故事，是因為我曾深愛這些劇情。奇妙的是，當我開始執筆，眼前浮動的竟是北國的黃河（元代的戲劇活動範圍在北平），杭州的綠柳（明代的戲曲活動範圍在杭州），我又走回古代，我成為一個說書人，把我所知道的故事娓娓的向你道來。
由於戲劇的本質是一種朝生暮死「蜉蝣式」的藝術，它的「失傳率」是非常可怕的，現在坊間所能搜求到的戲劇資料算來至多保留當日盛況的十之二三，向來研究中國古典戲劇的人面對這些不完整的資料，（例如坐元代劇作家第一把交椅的關漢卿，其「孟良盜骨」一劇竟散失得只剩下二句唱詞了）無不扼腕嘆息。但在我現在著手的這本書中，所感到的困難卻剛剛相反，要從堆起來比一人還一局的劇本裡選出幾十本來擠進這樣小小的一本十五萬字的書中，實在是令人著急的，如果我把每部戲劇寫成「電影說明書」式的簡略，也許可以多介紹幾本，但那樣又會顯得了無趣味，我不能那樣做。
我得承認，我一面工作，一面也感受到某種壓力，許多年前就有朋友自美國寄給我兩本燙金精裝的改寫故事（金銀島、塊肉餘生錄等小說）雖然只是給孩子讀的，但內容的精簡生動，印刷的慎重美麗都使我羨慕不已。現在我們的出版社終於也有能力出這樣的書了，但我要怎樣使它更具水準。我們能不能放棄一切「文學上」的高貴華麗，簡簡單單的把那些故事講給一般並不「特別有學問的人」聽？
我去讀藍木的故事（此人於十九世紀初，成功的改寫了莎士比亞的故事，中譯本名為「莎氏樂符」，是英語世界裡被廣泛閱讀的一本書），讀到他的報怨，真要拍案叫絕，因為，他要說的話正是我想說的，他說：
「我不能寫，我寫不出給小孩子看的莎士比亞，（事實證明，莎氏樂府後來的讀者，成人比小孩多）理由很充足，不論我或者別人，把莎氏的戲劇改寫成散文故事對莎士比亞都是一個冒瀆。莎士比亞必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才能真正領會他的不朽。」
其實，我感到自己面臨的困難比藍木更大，因為莎氏的編劇藝術在十九世紀初早已得到應有的評價，藍氏如果改寫得不好，最多只是壞了自己的名譽，尚不致影響莎氏本身的評價。但中國的劇作品七百年來並沒有得到公平的估量，年老的一輩看不起它，年輕的一輩無暇讀它，有誰聽過紀君祥呢？有誰聽過鄭光祖呢？如果一旦改寫失敗，就會把自己變成一個錯誤的說客，由於形容不當，竟使旅人拒絕了一個幽極美極的勝地。
在完成了這些改寫之後，我只能說，我不知道我把故事說得精彩不精彩？但是，不管你「意猶未盡」或「心有不甘」，我都希望你能找到原著再來細賞一番。
今夜。當我脫稿，當我把這些幾百來由於不知名的藝人「衝州撞府」，去唱給「張家村」「李家莊」的民眾的故事一一轉手給你，我心中暗暗的藏滿了「竊得寶物」的狂喜。我喜歡這些故事，你喜歡嗎？
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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