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XO0042)──失去的大觀園

類別： 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
叢書系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袖珍版）
作者：康來新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87年01月15日
定價：100 元
售價：79 元(約79折)
開本：菊32開／平裝／336頁
ISBN：9571311766

【前言｜書摘 1｜書摘 2｜後記】

▼  書摘 2

其實寶玉下午一點事也沒有，是薛蟠想出的鬼計，他想找寶玉出來一齊享受一些好吃的東西，就要書僮茗煙假傳聖旨，害得寶玉虛驚一場，黛玉一個下午都不安寧。

黛玉遠遠看見寶釵進了怡紅院，自己則先被沁芳橋下的各色水禽吸引住了，看了一會兒，這才再往怡紅院來。

大門關著，她叩門。裡邊的丫頭睛雯正在生氣，又怨寶釵來擾，就一口回說：都睡了，明天再來。黛玉不死心，想必是裡邊沒聽出是她，重複說「是我」，晴雯沒聽出聲音不打緊，又睹氣添上一番話，「憑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放人進來。」

黛玉一時氣怔了，本想理論，但再想自己畢竟是寄居坐客，無依無靠，認真起來，反倒沒趣，想著想著，熱滾滾的淚珠淌下來。正進退兩難，聽見裡面傳來寶玉寶釵的笑聲，黛玉益發動氣起來，少不得以為是寶玉還在惱她，以為她當真生氣去告了舅舅－－說寶玉拿不正經的話來羞她。

「我何嘗告狀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氣我氣得這樣？你今天不讓我進來，難道我們明天就不見面了嗎？」

黛玉越想越傷感，也不顧夜露冷、夜風寒，就一個人站在牆角花陰，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忒－－一聲，驚飛起鳥群來。連飛鳥也不忍聽這哭聲，而群花也要無情無緒了。

戛－－門開了，寶釵出來，寶玉襲人送客。黛玉本想上前去問，又覺當著眾人不便。等人去門關，一切都安靜下來，這才一人從角落裡默默流淚回到瀟湘館。紫鵑雪雁早已習慣女主人的好哭，反正勸也勸不聽，就隨她去了。黛玉草草洗去臉上的殘妝，只管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腰，眼睛含著淚，木雕泥塑，直坐到二更天。

第二天，四月二十六，這日未時交芒種，芒種一過就是夏天，春去也，群花的任期也滿了，為表心意，要替花間諸神舉行餞別之宴，這在閨閣中也是年度的盛事。大觀園本是女兒國，如何能忘？

天才透亮，百草千花，群木眾樹都巳繡帶飄搖了，花瓣柳枝編成轎馬，也好方便花神遠行；更有綾錦紗羅疊成千旄旗幟，顯得送行花神的陣容更為壯麗。花樹固是經過一番著意妝扮，那些水般的女孩兒，更是好好穿戴打理，務必動人眼目。

黛玉二更才睡，早上起遲了，怕姐妹們笑她癡懶，匆匆梳洗出來。才踏入院裡，祇見寶玉進門來了！

「好妹妹，你昨天有沒有告我的狀呀！害我擔心了一夜呢。」

黛玉看也沒看他一眼，回頭吩咐紫鵑：

「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她說的獅子，是一種石雕帶坐的小獅子，用來頂門壓帘用的。

寶玉知她不高興，以為還是為昨日白天的事，拚命作揖打恭，黛玉只是一個正眼也不瞧，逕自出了院門。

寶玉跟著她，到了園裡，姐妹們早已來齊了，連文靜的寶釵，也忍不住想撲扇捕捉翩飛的粉蝶兒。探春迎上來和寶玉說話，等說完話，寶玉又不見黛玉了，他知她真的氣了，但又不像是氣開《西廂》玩笑的事，他墜在霧裡，決定等兩天，她氣消一消再說。

鳳仙、石榴，各種艷色的落英重重堆了一地：

「都是她生氣了，也無心收拾這些花了，還是我來吧！」前不久，寶玉還看見黛玉在收拾桃花呢。

他把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到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眼見花塚就要到了，卻聽見一行歌哭之聲。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正是呢！柳枝的轎馬，綾錦的幟旗，世人祇是歡歡喜喜送春歸去，替花神辦個熱熱鬧鬧的餞花會，但是有誰曾經想到美麗和芬芳的死亡，殘落的顏色，逝去的香氣－－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帘，忍踏落花來復去。」

呵，是哪一顆深閨女兒心，要在晚春的時節，動了一份憐惜落花的真情呢？寶玉想起三月中旬的一個晨間，在桃花的紅兩裡遇見黛玉的情形，她肩擔花鋤，鋤上掛著紗囊，手裡執著花帚，那時黛玉說落花如果隨著流水，到了外面骯髒的世界，反是折辱了清白的花朵，她早已在角落裡替花兒築了一個永久的家──落花的墳場呢。

「……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短的是明媚鮮艷，長的是風為刀霜為劍的凌厲相逼。鮮媚消逝，竟連一絲淡影都捕捉不到。

歌吟仍然未嘗輟止，寶玉在歌吟裡神魂撲翻滾打。花容在風雨裡的飄搖，洗盡了生命的顏色，花容根本就隨春神遠行，找不到了。而少女原也是春花一技，有一天，黛玉的花容也會不見了，找不到了……寶玉一陣駭異。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是的，讓兩肩生出一對高飛的翅膀，這樣就可以陪花一程，一直飛呀飛呀，飛到天涯的盡處。「天盡頭，何處有香坵？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坏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溝渠。」

然而，天涯的盡處，又能找到一處芳香的墳場嗎？還不如此刻就用我錦織的囊袋，收拾花兒艷色的屍骨，讓這一撮乾淨的泥土，來掩埋花兒妳一生的風華情韻吧！花兒呀花兒呀，妳原是這樣純潔乾淨地來到世間，我但願妳也這樣純潔乾淨地回歸到妳所來的原始之地，千萬不要沉淪在污泥的溝渠裡呵！「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春殘花落，就是青春紅顏走向死亡途中。那一剎那春天走了，人也老去，花和人，人和花，花落人死，人死花落，永遠不能知解的無奈呵！黛玉落著淚，把殘花落瓣一一收拾。對於花草，她原繫有一份特殊奇異而親密的感情，好像晤對自己的骨肉同胞，甚至是她自己一樣，花在風雨裡飄搖，還掙扎著吐香放紅，這份堅持，更使她心痛，花總是那麼乾淨，好像粉嫩嬰孩的肌膚。而世上的人祇看得見花朵的盛放，卻少來關懷花朵的死亡，黛玉已不忍看鮮媚變作蒼白，更怕花瓣隨水流出大觀園去，外面的世間，她一想就要嫌惡，那樣人煙污濁。

所以她找到一個僻靜之處，悄悄替芬芳的夥伴，尋一個安眠的乾淨土。

她算是為花盡了心，退想自己，將來是誰為自己盡心呢？她不敢想下去，卻聽到慟哭之聲，正疑惑還有哪一個像自己一樣的傻人呢？發現原來是寶玉，懷裡的落花撒了一地，人已撲倒在山坡上。

寶玉聽著悽惋的歌聲，有一天，黛玉的花月顏貌也會消逝呢，消逝後就不能找到了，多麼心碎腸斷的痛事，黛玉如此，那麼其他的呢？寶釵、襲人……這些人都不在了，自己呢？自己都不知了，那麼這個地方，這個園子，這些花，這些柳，又不知是誰家來作主人了……一而二，二而三，三而無窮，這樣思索的終極，唯一的出路是──根本跳脫大造塵網，逃出輪迴之外，方可真正逍遙開懷。

黛玉啐了一口：

「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的」，又把口掩住，長歎一聲，抽身回去。

寶玉不見黛玉，知道她還在躲他，抖抖土，百般無味，往怡紅院的歸途踏去，遠遠看見黛玉纖麗的背影，便越過前去！

「妳且站住！我知道妳不理我，我就說一句話，從今以後就撂開手。」

黛玉聽說「只一句話」，本不想理的，倒又站住！

「好，只一句，就撂開手！」

「兩句話說了，妳聽不聽？」寶玉笑著討價還價。

黛玉拔腳就走，寶玉在她身後歎道：

「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怎麼樣？今日又怎麼樣？」黛玉忍不住，回身相問。「當初姑娘來了，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小小心心收好，一心留給姑娘。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鋪榻上休息。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還不是想，兄妹們從小一塊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就是要格外和氣，才顯出交情更好，現在呢？誰指望大小姐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天不見，倒把老遠的不相干的「寶姐姐」、「鳳姐姐」放在心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話說是兩個，難道妳不知是隔母的？我也和妳一樣，獨出獨生，祇擔心妳也和我一樣孤單的心──誰知我是白操了一場苦心，有冤無處訴！」尾聲已帶哭音了。

黛玉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滴下淚來，低頭不語。

「我也知道，我是不怎麼樣的，但，再不怎麼樣，倒是萬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是有一二的錯，妳就告訴我，訓我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也總不灰心的，誰知妳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我一個人，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就是現在死了，也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斷斷不能超生了，還得你說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

「你既這麼說，那我問你，為什麼昨晚我去找你，你叫丫頭不開門！」

「這話從哪裡說起？我要這麼著，立刻就死！」

「呸！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

「真的沒聽妳叫門。晚上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呵！」

旌旗在枝上晃呀晃，最後一陣晚春的風。夏天的濃綠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擠進園子。一場餞花會──生氣、猜疑、惱怪、傷心、悲哭，到這時漸漸是初夏麗日的光景，不要拖帶任何雲霧陰影的溫暖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