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身處在一座城市之中,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個人什麼都不必做什麼都不必想地行走在這座都市,忽然才發現,已居住在這兒兩年的自己對這座城市竟仍是那麼陌生。
高雄豔陽刺眼,即使已經過了正午時分,那燠熱的火候仍舊要將人逼出一身汗來。我撐著傘,以一種溫柔緩慢的姿態,以一種開放而非隔離的心態,試圖想尋覓些什麼,一些關於記憶,關於這個城市迷人的點點滴滴。這次,絕不像平日為了逃離紫外線,總是快速飛奔穿越陽光與人群的範圍,我不防曬不隔離,心情美麗到想跟親愛的高雄的夏日,大聲說:很高興認識妳!
走在紅磚道上,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的熱,隱隱,靜下心來,彷彿仍能感受到微微的涼風自樹葉間飄來。我仔細辨認風的來向,那風如此細緻,彷彿還有一種情人指尖才會有的溫柔觸覺。
「莫非,是樹與樹之間的秘密私語,透過這微微涼涼的分子,傳遞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心意?」想想覺得好笑,忽然才發現了專屬於夏天的蟬鳴。天哪,真的是蟬叫,叫得那樣積極,叫的那樣快樂,而為什麼平日的我從來沒有發現呢?
從來沒有想在城市探險的念頭,而今日竟有那想拉著身邊沒有表情的路人大聲告訴他們這些發現的心情。
「夏天到了!快樂地,蟬鳴唧唧說著夏天到了!」像個小女孩,快樂地拉起爸爸的手,又跳又叫,將喜悅說得有聲有色的情景在我腦中盤旋……。
美麗的城市啊,原諒我多年後才用這樣的方式認識妳!
遠遠,看見總在便利超商外路邊擺攤賣臭豆腐的阿婆。阿婆滿頭白髮在腦後梳成一個小小的髮髻,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太深的紋路,遠遠看會有一種滿佈傷痕的錯覺,阿婆的臉如此乾癟,像是一只風乾的橘皮,又像是發酵過度的麵粉,風乾後龜裂與斑駁的樣貌甚是驚人。那張臉上,有一雙迷人的眼,總是盛滿盈盈笑意,乾癟單薄的唇總是微微上揚,露出那種熱切溫暖的慈祥模樣。
忽然,心中閃過一絲熟悉的感覺,渾渾濛濛中一時也說不上來,但那感覺竟讓人酸酸楚楚。
「像奶奶。」這念頭一浮現,我想起了家裡年近九十的奶奶。
阿婆啊阿婆,妳像我家老奶奶啊。但是,為什麼我一直到今天才想起來?而平日,我只是把妳當成一個普通的小販,把妳當成一個態度還不錯的老闆?
阿婆,我想起颱風來襲那天我冒著風雨,撐著我的小傘打算至便利超商買些泡麵,而那時妳將小攤推至超商和馬路的騎樓邊緣,穿著一身雨衣雨鞋的模樣。而當時的我,竟沒有絲毫心疼絲毫感受!我只是,用奔跑的速度衝入騎樓,甩一甩雨傘上的水珠,然後冷漠地看妳一眼。當時,我的心中甚至有一絲怨怪,怨怪妳的攤子佔據了騎樓,我得多撐上幾步路的傘。阿婆啊……。
不知不覺又到了超商旁的路口,記憶像是無聲的影片不停快轉,終究停擺在阿婆賣臭豆腐的攤子上。
「阿婆,我要一份臭豆腐。」那笑盈盈的臉將歲月壓縮在一條條深陷的溝痕之中。其中,也許是深不可測的滄桑故事,也許是令人不忍聽聞的家庭悲劇,我不忍猜測,更不可能追問,我能做的,也許就是快樂地買一份臭豆腐吧。
「要加辣不加蒜頭嘛,對不對?」阿婆親切地問。這讓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奶奶特別為我煎兩分熟荷包蛋的情景。那是特別的,是「特別為我做的」。那種溫暖的感覺小時候不懂,但是在孩子間卻也有一種受寵的虛榮。如今,阿婆在親切的笑容中給我的,不也是這種「特別做的」溫柔?
接過一包熱騰騰的臭豆腐,忽然有一種想擁抱的感覺。陌生的阿婆啊,現實生活中嚴格說來我們並不相識,但是天知道,在這偌大的城市中流浪已久的我,會在這小小的街口與你相逢,並且沾著妳為我特別調配的醬料,吃著一口一口剛從會燙人的油鍋現炸起來的臭豆腐。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緣分牽引,又是一種怎樣的往日情懷呢?
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行走,感覺很多。
這是一座會呼吸的城市,有人的生命,有人的脈搏。重要的是,這座城市中住了許許多多可愛的人們。也許,我們從不曾仔細去觀察這座城市的點點滴滴,也許,我們總把別人的付出視為天經地義。但是,真的,有涼風從葉縫飄下來,行道樹上的蟬聲節奏如此輕快悅耳,一遍遍演奏著專屬於夏天的進行曲,而身旁匆匆一瞥的人們啊,冷漠並不是唯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