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之外一篇／金桔粒的電影相對論

（原文出處：「金桔粒的電影相對論」部落格）

我的房裡有三個書櫃，分門別類地擺著許多從大學時期收集至今的書。我有一種「歸類強迫症」，就是同一家出版社或同一作者的書必須擺在一塊。如果分類零碎的書太多，至少至少書脊顏色相同的書也必須擺在一塊。唯有這樣子擺，在視覺上與心理上，才會覺得書櫃順眼好看。

由於這個分類法的關係，讓我書櫃裡的某個收集變得極為搶眼，那就是村上春樹的書。每當朋友到家裡面來作客之時，看到一排整齊如拼圖的村上全集，往往都會脫口而出二句話：「哇，你真有錢。」或是「哇，那麼喜歡村上春樹呀。真是個文藝青年。」

當然我對於上述二句話皆不表贊同。基於被人稱讚文藝青年後還跳出來否認會有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假仙，我卻認為還是應該跳出來解釋一下。首先，我自大一起便開始收集村上春樹的書。第一本入手的是藍小說系列第五集的《遇見百分百的女孩》，那是大一時同寢的日文系室友所介紹的（我有寫在另外一篇關於村上春樹的文章裡）。一看之後便愛不釋手。正好那時期，村上的文風開始引起文化界的注意，出版社也逐漸譯介越來越多村上的作品。我便恭逢其盛，在那個時期大量地購買與閱讀村上春樹的書籍，直到現在。

那時閱讀村上春樹，是最好的年代。單純而美好的閱讀經驗，在下了課的教室中，上課前的圖書館，或是夜深的寢室裡。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都能讓你啃上一、二個鐘頭。當時的村上春樹尚屬小眾閱讀，沒有大眾商品對書中字裡行間的恣意剽竊，也沒有掛羊頭賣狗肉頂著村上光環做偽文來混淆視聽。冷洌孤獨的都市化風格尚未襲捲台灣文壇，天心也還沒拿著《邊境•近境》當杯墊拍廣告。當書裡幾個簡單的譬喻或深刻的描寫讓你拿著書拍桌子大聲叫好之際，心裡頭總會浮起一點點小眾文學裡的菁英意識。

為何突然想談村上春樹？起因於前一陣子跟老友賽門的對話。話說Simon跟我借了一本《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大家都說村上好看？到底好看在哪邊？借俺瞧瞧。」瞧到最後的結果是：他無所接受村上春樹的東西。Simon認為村上的文字太短，段落過於零碎，無法匯集情感。感覺好像在看一部快節奏的電影，見識得了高超的剪接技巧，卻無法從中去得到感情。

我其實認同Simon的話，就有如《遇見百分百的女孩》譯序中，譯者賴明珠寫信給彭文淳問他對村上的觀感，彭的第一句話就是：「村上春樹是個無法形容的，混蛋。

我最常翻的村上作品是《聽風的歌》，因為它輕薄短小。文字簡單，行距又大。大概只需要花三十分鐘就可以讀完。於是那薄薄的１６８頁散文小說被我讀了不下十幾二十遍，站在月台等捷運時、拉肚子上廁所時、坐在麥當勞吃薯條漢堡時，任何時間地點將那本小書拿出來念過一遍，都有不同的感覺。

《聽風的歌》是村上春樹得到群像新人獎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日後「尋羊三部曲」的首部曲。對於剛就讀大學的我而言，那是一個剛踏入知識領域的啟蒙時期。全部我所閱讀觀賞感知的事物，都將成為「我之所以為現在的我」的養份。村上書中的風格與思考，在那時進入我的知識體系中，不論是在文筆上或是為文上的邏輯，或多或少都影響了我。當然我並不像村上春樹視費滋傑羅為寫作之師那般的狂熱，但也因為他的關係，買了原文本的「大亨小傳」（以及喬志高的譯本）。

「當你每次想開口批評別人的時候，只要記住，世界上的人不是個個都像你這樣，從小就佔了那麼多便宜的。」（《大亨小傳》，費滋傑羅）這句話到後來成為我的座右銘，也是我在踏入研究所與社會之後，不斷拿來衡準自己與他人互動的指標。

後來我和Simon談到一些人無法進入村上世界的原因。我一直思考，如果當時，我沒有那麼早就接觸到村上春樹，而是在一陣大眾村上熱的風潮之下才去看他的書，那我所接受到的衝擊，會像現在一樣那麼大嗎？以下要公佈的答案或許有些事後諸葛，但我認為，我對村上的文字之所以有共嗚，甚至影響我之後的寫作風格，跟我在大學時期就接觸到他，有很大的關係。

或許是因為當時對於村上的徹底陌生，因此我能夠沒有任何障礙地進入村上的世界。我一直認為，閱讀村上的作品，你一開始必須像張白紙一樣毫無設限。你那待灌溉的空蕪心靈必須完全放心地交給一位近似存在主義的作家，讓他天馬行空的文字與絕妙卻又帶點無釐頭的譬喻，引發你對於這個城市的共嗚。

窗明几淨的流理台、剪著短髮叼著Salem嘴巴小小像極內田有紀的雪、喝著沛綠雅礦泉水規律地做著運動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贅肉的完美男性、乳房雖小但形狀完好頭髮帶有潤絲精檸檬香的海邊女孩……。這一切的一切是村上所架空出，對比於現代人忙碌庸俗粗鄙惡臭世界的完好烏托邦，亦是所有像村上那種中產階級卻渴求規律閒適的完美想像。而這種共嗚，是已經習慣都市叢林中爾虞我詐的「現代人」，所不能想像的單純美好。如果你太晚進入這個村上的世界，一定會對這些描寫嗤之以鼻。唯有擁有空白心靈的大學生，才能接受這種近乎不可能的新世界想像。

坐在書桌前，翻著眼前為了寫這篇文章而堆積起來的村上春樹的書籍。僅管現在的我，擁有三個大書櫃，一台PC與一台蘋果電腦，房裡堆滿了滿滿從各處搜集購買而來的書、錄影帶與DVD，但心裡卻開始懷念大二在寢室的夜晚，一杯咖啡一盞燈，在空空如也的書架上，放著零落的幾本藍小說的村上春樹。人隨著時間而成長，知識體系也會慢慢地建構茁壯。但是根基時的那種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單純，竟然在擁有許多這些身外之物的我，所最想要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