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文華流行館首頁
   
關於王文華 作品集 活動報報 讀者作品集 訂閱電子報 王文華回覆讀者留言
 

 


 

 

 

給東河男孩的暗示

 

我無法搭乘在海上行駛的船,是在二十歲那年到千島群島之後發生的。當時到小島的途中,由於風浪過大,連續兩個多小時的劇烈晃動使我得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那感覺讓我想跳船,回到家後,學醫的朋友告訴我,我得了情境恐懼症。我不大確定那是什麼,以為我只是開始對海上的船隻有點過敏,我發現只要待在速度過快,搖晃過猛的交通工具內,那感覺似乎會隨時跳出來,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看。我除了滿心恐慌不安之外,還會伴隨著一些生理反應,當然不是好的那一種,手腳發麻,頭暈目眩,心跳加快,眼前的景物一一壓迫著我,讓我無法呼吸,想立刻逃開。由於當時台北的交通狀況不大理想,捷運又正處於長期的剛開工階段,所以能搭到速度過快,搖晃過猛的交通工具似乎是一個夢想。於是當初的感覺離我越來越遠。 一年後,我搬到紐約的長島,開始另一段生活。

長島的生活雖然清靜無趣,但一個人過日子的事實總讓我覺得興奮刺激,兩個月後我離開和想像中差很多的長島,搬到傳說中的曼哈頓,就這樣一個人無憂無慮的享受週遭美好的一切。九年後的某個夏天,我所淡忘的感覺在我搭Q線地鐵回家的途中,再度回到我的身邊。

遺忘的事件通常會藏匿在眼睛後方的某個深處。它們靜悄悄地待在那兒,時間對他們而言不具任何意義。當你注視著週遭,眼神不經意掠過存在的東西時,那些自以為被遺忘的一切,會突然被之中的某樣東西喚醒,並賦予活力,讓當初的種種延續下去。

我把車廂停在隧道內超過半小時的狀況當成是一個偶發的意外事件,我願意再給它一個機會。由於Q線地鐵為那年新增的路線,班次和時間難免混亂,再加上隧道號誌燈也配合的一團糟,車廂長時間停留在隧道內的狀況變得更頻繁,能讓我身心維持正常狀態實在太難。又是一個回家的途中,當車廂停下的瞬間,恐懼感毫不遲疑的再一次出現。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最依賴的地下鐵,從此與我無緣。

我只好打電話越洋求救。爸爸說不坐地鐵,坐計程車也行,沒什麼好擔心。媽媽沒說什麼, 但很明顯的她在生氣,因為我得要再拖一陣子才可以搬回台灣當她鄰居。前男友說,大明星都不坐地鐵,你不坐也不要緊。 朋友說, mmm… 我們有空可以開車載你。 就這樣,我得到了大家的支持與鼓勵,不去碰地鐵。 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你離它越遠,它就越令人害怕。

信仰基督的朋友告訴我,恐懼不是問題,只要你心中默念著上帝,它自然不會降臨。學佛的朋友告訴我,這也許是我的業障,應該好好承受,以洗清上輩子的罪行。當醫生的朋友告訴我,服用藥物可以快速解決問題,讓你的生活過得更自在開心。我衷心的感謝大家對我的關懷和建議,吃藥對我而言永遠只發生在最不得已的情形,而宗教信仰需要大量時間的專注和親身體驗的累積,能想到最有效的辦法還是自己。

每件事情都會有一個肇因,車廂躺在隧道中不動,就是恐懼的來源。地面上行走的,應該較沒問題。在經濟考量下,公車是唯一的選擇。當然公車也會被圍堵在車潮中,但條件好得多,沒有黑暗的隧道和不流動的空氣,我想我可以撐得下去。如果我開始感到害怕,大不了打破窗戶跳車走回家。但是打破窗戶有可能會被關進警察局,所以我放棄這個主意,挑了文字作為對付它的武器。打開書本,背誦幾行有幫助的字句,上了公車往學校出發。

曼哈頓是個面積極小的地方,只要在這裡住上一陣子,每一個角落會出現的交通狀況,你都可以掌握得宜。上了公車後,我看一看錶,預計三分鐘後,公車會開始塞。而車身的速度越慢,恐懼的氣味會越強烈。三分鐘後,它非常配合我的說法地緩緩停下。

停下來的第一秒,我還在發呆。第二秒,我假裝不知道。第三秒,我探一探頭,看看前面情形有多糟。第四秒,我看看司機,希望他是黑人,好通融我隨時下車。第六秒,我發現車上沒有人對我微笑,似乎沒有一絲得救的希望。第九秒,我打開窗戶,發現沒多大用處。第十一秒,我心跳加速,開始深呼吸。第二十秒,我開始默念從書上的一句,"境由心生,都不執著"第三十秒,我望向窗外,開始抓些行人輕鬆散步瀏覽櫥窗的心情。第三十六秒,我默念書上的另一句,"見動者,不過是妄想而心動"撐了幾分鐘後,門在站牌前被推開,我下了公車走路回家。

恐懼感前仆後繼,從任由浪潮擺佈的船隻延伸到大都會的地下鐵,再竄入市街的公車內,緩緩地走向我面前,形影不離地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著意志軟弱的美麗。他伸出雙手,想帶我遠離,他像個附魔的明星偶像,我無法拒絕。我仰望著他,讓他得到勝利的光芒。

很明顯地,這做法不容易贏。文字的力量再強大也還是有限。我想下次出門前應準備些風景明信片,圖文並用的效果會應該會更好些。當時從公車下站回家後,我已筋疲力盡,決定把回家的路越走越遠的事實暫時忘記。電視機正在播放女孩最愛看的經典名片"Sleepless in Seattle"片中的Meg Ryan正跑向帝國大廈想到頂樓去看Tom Hanks是否在那裡。我在想,如果我是Meg Ryan,也許我見不到我命中注定Tom Hanks。因為在不久的將來,搭電梯對我來說可能都會成問題。我想,為了我的Tom Hanks,我一定得解決這個讓我無能為力的毛病。

昨天夜裡播放的長片給了我一個提示,也許愛情可以治好我的問題。但如果在這星期內可以找到理想對象的話,我的感情也不會開了兩年的空窗期。於是我把標準降低,用想像的也行。而我得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幻想的對象。幻想大於一切,這句話是我國中理化老師的口頭禪,我至今才深深的了解到它的涵義。但幻想的對象不大好找,第一點,他得要長得帥,才能讓你快速地自投羅網。第二點,你得要常常見到他,才能無限延續幻想的虛假。第三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你得要讓自己相信他也喜歡你。工作的地方大多是只算著錢已婚中年人,鄰居只有在倒垃圾時才會碰到,唯一合適的地點只剩學校。

班上有位拉丁男孩,男孩留著濃密又微捲的黑髮,細緻的五官配上誘人的眼神,讓我誤以為他是Orlendo Blooms的兄弟。雖然男孩附合我先前兩個條件,但是我還是不能因此而下決定,還差最關鍵的一點。有一天,關鍵出現了,那天上課,他穿著一件T?,上面印著"我登上了長城"的中文英譯。身上的背包寫著"南京是個美麗的城市"的中文英譯。從這兩樣東西可以確定,他對中華文化不只有興趣,而且還努力地向大家介紹中國旅遊的風景勝地。我遠遠的望著他,心裡想的是我們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三天前我注意到的男孩給我一個很大的希望,我的毛病也許會因為他的出現而消失。
在不打擾對方生活起居的前提下,我得讓我的幻想更加真實。我想我應該要向他暗示我對他的好感,在公車上想著暗示的方法就讓我在塞車中平靜好一陣子,可笑的暗示,優雅的暗示,強烈的暗示,不經意的暗示,我都想嘗試。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我決定從膚色開始。

微不足道的細節會給予某種程度上的強烈吸引,像市街角落突然飄來的某種香氣,像餐廳牆上古董鐘指著的錯誤訊息,像在寂靜的房間裡,一支筆落下的聲音。像嬰兒的呢喃細語, 像地球的自轉運行,像女孩皮膚上的淺色胎記,像水杯內沾上的檸檬果粒,像冰河上突然掠過的水瀨身影,像荒郊野外中抬頭仰望的北極星。他們的存在輕聲至極,卻又不知覺地引起週遭人的注意力。

在上床睡覺前,我特意在手臂和臉上塗抹selftan。我得把膚色調配得和他一樣。但這方法也許還不大明顯,於是我隔天上了美容院,燙了一個和他相同捲度的頭髮。請別誤會,我不是想成為他的雙胞胎,而是想藉著外在的改變讓他知道他在影響我。這次上課時,他緩緩地向我走來,我不知道是我的暗示奏效,還是他終於發現亞洲天空我是最亮的一顆星。當他站在我身邊時,我的腦筋一片空白。他開始問我問題, 你在做什麼? 剪袖子。 你工作嗎? 零工而已,一星期兩天。什麼零工? 沒什麼,只是間小公司 其他時候呢?你都在做什麼? 我有狗,我得帶他們泡公園。你住哪? 中城。那你呢?輪到我問。下城的東河邊。他回答

我不知道當時我們是在聊天還是在比誰回答得簡短有力。但上次的對話中帶給我一個重要的訊息,他對狗似乎沒啥興趣。不過沒關係,我父親也不怎麼愛狗,但這並不表示他缺乏愛心。離學期結束只剩五個禮拜。而五堂課加起來頂多十五個小時。我想藉由聊天來了解對方會來不及,這次的順序不能照老規矩。但我不能親口告訴他。於是我決定配合他的文化背景,寫個短簽放進玻璃瓶裡,投入他住家沿岸的東河。我想他的家人或鄰居撿到後會轉交給他。我的第一封短簽是這樣寫的:

可不可以不要對你微笑,就坐在你身旁
可不可以不要開始交往,就得到地久天長
可不可以不要頻繁約會,就知道所有的一切

把玻璃瓶投入東河的剎那間,我突然發覺我的信寫得有點像是相親後的心情,想回頭修改好像有點來不及。不管如何,希望他看了我的信後會突然過來牽著我的手,帶我吃宵夜去。於是我衷心的期待著下堂課的來臨。下堂課沒多久就來了,而他只待了三十分鐘就離去。我失望到無法專心,開始感受到想像過度對自己其實無意義。但為了已經萌芽的戀情,我應該繼續走下去。五分鐘後,我打定主意,下一個暗示用毛衣。

不經意的話和互動都可以成為某種程度的示愛。大膽的人愛得快,以致於不夠細緻。像是一幅色彩平塗的高價藝術品,藝術家聲稱顏色費時調配,強調製作過程的艱辛,和色彩所帶來的內心衝擊。但觀賞者卻理解不出箇中奧妙,倒懷疑自己程度的不及。而緩慢的愛,像費時多年的雕刻,無意說出的話縈繞心頭,對你的反應似懂非懂。優雅持續的步調製造出一種壓抑的情感,他會無時無刻籠罩著你,直到你開口為止。

若用毛衣的質料紋路作為提示的重點,我想等他發現至少得試一百年。但如果對象是隻螞蟻,情況或許會不大一樣。我想到,我應該開始和他培養心靈交流的樂趣。我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開始猜他下次穿什麼顏色的毛衣。淺灰色!我想。於是我翻遍了家裡,找到唯一的灰色毛衣。但這件毛衣的深和他的淺差很多。後來我覺得沒問題,他沒學過設計,應該不會觀察得如此細心。一到教室,我興奮的脫下大衣,因為他身上穿的毛衣和我的猜想如出一轍。

我持續興奮了一個星期,但和毛衣沒多大關係。其實那件毛衣他已經連續穿兩個禮拜, 可以輕易猜中沒啥問題。讓我開心的是我們都穿深藍色長褲。從這一點可以確定,他唸了我的短簽,並且開始身體力行不需要約會,就可以知道一切的共鳴。在到校的車上,我想像著我的目光在他的臉頰輪廓上游移不定,對我說話的聲音被放在重複播放的機器,一遍遍地讓我複習。低頭看錶,我驚訝的不敢相信自己在水洩不通的車潮中平靜渡過一個多小時,這讓我更加相信,愛情的確有超能力。為了鼓勵他和我自己,我投出了第二封短簽。

千言萬語化做空氣,讓風吹給你聆聽,
滿身愛意化做眼神,叫路人傳達給你。
親愛的,只想告訴你,
我忘了我的急救箱。
你什麼也沒做,就讓我得到快樂自由的力量。

要讓時間過得永無止境,似乎只有在見不到愛人時才會起作用。錶上分秒代表的數字, 不再是時間的刻度,取而代之的是愛人出現的日期 。在日期到達前,所有身邊的正事都會失去它原有的焦距。你手上拼命的對正事調整焦距,但頭腦卻走著自己的步調。幻想未來如何對話尋他開心。期待的時刻來臨,當對方見到你時,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幻想是否成真最主要的原因。

下堂課來臨前,我花的不少心力在毛衣顏色的猜測上面,以致於荒廢的我的工作和學業。上課的當天早上,外面開始下起大雪。想不到花了大把時間,答案居然落在天氣上面。我挑了件白色毛衣,便出門對照我所盼望的解答。男孩一進門,脫下了大衣,我垂下眼睛,失望的看著桌面,不敢相信我面前出現的答案。我再抬頭望向他,他正把毛衣脫下,露出一件白色的T?。真令人難以置信,他居然準備兩個答案。我感到倍受鼓勵,開始找開口的機會。我走向洗手間時,故意經過他身邊,他叫住我,問我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累。我當場愣住,這句話不在我準備的範圍內,我胡亂敷衍的幾句話,變成這堂課唯一的交談機會。我心痛至極,後悔平常的英文口語沒有好好練, 如今只剩最後一個機會。我得好好把握,我投了第三封短簽。

我對你有意,但我從未看著你。
而你心裡卻清楚,
我用毛衣向你傳達,連續兩個禮拜,
也許我們就這樣被悶壞。
只剩三小時的時間,不知誰會先開口表白。

我想先開口表白的應該是我。我已經被我的幻想催眠,我不能失去他,我決定開口向他要電話。我打開電視,抄下所有最新流行的片語,開始模擬最後的心聲表達。我吃著飯,喝著水, 排著隊,剪著布,畫著草圖,走著回家,打著電話,躺著看書,坐著曬太陽,蹲著陪狗玩。動作斷斷續續,和他的未來對話卻像時間一樣,從未停止過。我做完Final,進了教室,一個小時後, 他還未出現。三個小時後,我確定了一件事,他不會來,他的Final沒做完。

我回到家,跪在床前,仰望著天花板,問上帝為何在聖誕前夕送我一個無言的結局。我無法繼續完成十二小時後的另一個Final。但是為了好看的成績,我只好收收心,把痛苦留到學期結束後再繼續。離學期末還有三天,也許我還會有見他一面的機會。我想我該用激將法氣氣他,讓他出現在我面前。於是我投下最後的一張短簽。

晨光降臨,你睜開眼睛,
望著天花板,心裡想著對我說的話。
打開衣櫃,挑著見面時穿的毛衣。
當時,我正在家裡,準備向你道別。

我想,只要我們住得靠近,見不到面也沒關係。如果下雨,我們都會撐著傘出門。到了夏天,我們都會戴太陽眼鏡享受日光浴。我會搭到他坐過的計程車,會望著他等過的紅綠燈。我們呼吸著一樣的髒空氣,頭頂上飄著同一片雲。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可以欣賞同樣喜怒哀樂的風景。把玻璃瓶丟入東河後,我佇立在河岸邊,向遠處望去。河對岸的窗光閃爍,像在眨著眼對我說,我能瞭解你。我得到了支持,微笑著決定放棄。河水的波紋閃著幽柔的月光,我的遺憾轉化成那灑下的月光,輕輕地漂浮在河面上,讓靠近他的東河,擁有我最珍惜的寶藏。

 

 
Editor:Symour Designer:Niko (c) 2006, China Times Publishing Co.回時報悅讀網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