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文華

【一】

小華：

最近收到你的回信，細讀了兩三遍，對於你的生活和想法，可說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很多的信念、理想，時常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地啟示著我們，使我們急著想要掌握這些模糊而遙遠，卻又十分高貴的東西。我想你一定體會到了那種生活中總是在等待一些什麼的感覺，那的確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啊！

你帶著幾許無奈的口吻嘲笑自己的人際關係，我想那是叛逆性格在生活中必將出現的自我辯證。我們無可否認「做人」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尤其在群體生活中，更因為性格與目標的差異而造成許多有形無形的衝突，我總覺得，在自我與群眾、分子與整體之間，壓抑與膨脹是無法避免的，所以，嚴謹的反省選擇將是每一個人都該探索的道路，惟有學會了如何地割捨與調適，才可能在生活中領悟到成長的真實意義。

始終覺得，一個人需要和朋友互相幫助，共同成長，你也曾經開玩笑地說過，如果能夠遇到一個清純的女孩，你一定要幫助她，和她一起成長。但那畢竟像神話一般地難求，況且也不太可能落實在真正的生活中。我想，縱使沒有清純的女孩，沒有知心的朋友，最起碼你還有一個看起來菜菜的表哥，他比你多一點點經驗，比你多感受過一些人、事，在一生最閃亮的歲月裡，他願意將自己曾經踏過的腳步交疊在你將臨的路途上，使你走起來更踏實，更穩健些。小華，他不敢保證能給你什麼，但是他會真心地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他要和你一起成長。

越是希望能如隱士般寧靜地生活，往往對於外界的震動就特別敏銳。四月，該是高三平靜，高二高一忙碌的日子。小華，你們在準備合唱比賽嗎？是不是還迷信著那首「保證入圍」的「思我故鄉」？我相信，合唱比賽是培育群體人格的重要過程，在音樂之外，你會體驗到處協調的艱難，了解到人與人間衝突的根源所在，進而，你或許會對群體的價值感到疑惑。我明白，往日的憤世嫉俗確實在你的意識中留下了不算小的陰影；不妥協的性格也不時給你的生活帶來衝擊與不安，以致於在人際關係的取決上你有無所適從的感覺。對一個性格強烈的少年來說，「原則」永遠是他生活上最大的負擔，也往往使他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下顯得格格不入。你看不慣班上同學的輕浮，看不慣眾人的短視，或許你更對同學有意無的冷嘲熱諷感到憤怒。在這種班級歸屬感的失落之下，你有強烈地向社團發展的趨勢。小華，以某一方面的絢爛去填補另一方的空虛，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十分殘酷的自我傷害嗎？

導師把你叫去，告訴你要守規矩，要合群；一般的學長對尒說成大事需要群眾基礎，他們這樣勸你，雖然都出於一分關心，但是我不知道你心裡的感覺如何？小華，我雖然自知無法為你指出一個十分明確的方向，但是我不會一味在合群意識下要你改變什麼。羅大佑說：「我們寧可『殘酷而誠實』，不要為『圓滿而虛偽』。」我知道刻意強迫一個人改變性格倒不如讓他從體驗中冷靜地反省，因為在引導的過程中，我不希望讓任何人感到痛楚。比他們多瞭解你一些，就可以對你的行為產生更的寬容。你何嘗不不時時在渴望真誠的友誼，只是你像「麥田捕手」中的荷頓一樣，對於人間虛偽、醜惡的一面有著強烈的憎惡；對於真實、善良的一面卻有極度的虔誠。你內心所建立的清明世界太難瞭解，無知的同學不原碰觸，有知的同學不知如何碰觸。縱然你始終堅持人類的理想境域應是真實善良的結合，總因許多的誤解與排斥，終於使你的理想成了他人眼中的夢囈，而讓你感到失落與遺憾。往往，有些人注定了一生要付出許多，有些人注定了一生要在叛逆的過程中成長，如果你能夠體會自己這一生注定要為一些什麼而燃燒，就像我們兒時所崇拜的那隻火鳥一般，我相信你會在孤獨與失意時堅強一些。「火戰車」中，亞伯拉罕在跑輸給呂道之後，他失意沮喪地面對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對他說：「趕快長大！」小華，我也對你說這句話：趕快長大！試著穩固心中的清明世界，多讀些書，多看一些地方，使自己的心胸開闊起來。外界的毀難貶責，把它當做嘈雜的噪音，你可以用雙手把耳朵摀住，我相信，一個真正的英雄，是不必在乎別人的肯定或否定的。「法國中尉的女人」裡，莎拉在世俗「不貞」的價值判斷下，仍舊堅持了自我的真誠本質。小華，在麥田中靜靜地等待陽光，陽光總會來的，和真理做最好的朋友，你就永不絕望「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擺脫了鄉愿和虛偽之後，你就能獲得初步的勝利。也許有一天你會發覺，放下摀住耳朵的雙手，你也能在世俗的喧囂中平靜地生活，我相信到那時你就已經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小華，繼續走你平靜的真理長途，那兒將是你一生永恆的皈依。

前幾天在報紙上看到電影導演陶德辰的一段話，我把這段話轉述給你，相信他已經說了些你想說的：「做為一個中國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多多少少感受到一些壓力與束縛，而這些有形、無形的因素，則影響了我們人格的形成、意識型態和價值觀。」

「也許多數人已經麻木了我們所經歷的過程，也許是民族性逼使著我們向所謂的傅統或世俗規範臣服。但是，如果有一個性格強烈的人，步上這條早已舖好的道路，勢必在各方面產生衝突和戲劇性。……」

第一次看到這段文字，內心的激動是難以平復的。我想，在所謂「傳統」或是「規範」的強大壓力下，我們能改變些什麼呢？也許，我們聽過太多曾經因為反抗而終致遭受否定的故事，使我們畏懼、退縮，而自甘於沉默；也許，叛逆的孩子們長大後，也變得世故、功利，他們也無可奈何地成為麻木的大多數，在那條早已舖好的道路上默默屈服。這是很殘酷的事實，我們承認，但是，這句話背後所浮現的那個掙扎的影子，不，或許該是無數個，無數審視內心後所發出的吶喊，卻永遠不會消失。我相信，只要這個時代還有一些激昂清越的聲音，我們就永不絕望。

記得小學時的你，也是個奉老師的話為聖旨的乖寶寶，在同學中你非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笨拙和遲鈍。你看著別人絢爛，看著別人鋒芒，你發現自己永遠考不進前十名，你不受任何人的重視，你平凡。然而，很難想像小學時代那樣的一個孩子，進入初中後竟在各方面產生如此巨大的轉變。自北一之後，你奇蹟似地崛起於同輩之間，開始揮霍身體內一點一滴的潛力，你如終想向別人證明一切。然而真正讓表哥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你在思想和行為上強烈的轉變。因為理想與現實間的矛盾衝突使你在心理上感到失落，對於傳統權威的懷疑使你在言行中產生反抗。於是，在眾多的同學中，你突出了，但是你依然不受重視，依然被師長同學們所否定。我曾經看過你初一上的成績單，老師給你的評語是：「志切上進，頗堪造就，惟性情偏狹，有待改進。」姨媽時常在家長會上和導師為你傷腦筋，記得她曾經告訴我，你喜歡坐在班上最角落的位置，每到自習課，班上同學鬧成一片，你總是把座位往後搬一大步，然後在牆上寫著：結盧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小華，在許許多細瑣的事件中，我似乎感覺到一種不安在起伏著，或許，你把深沈的自我保護得太過緊密，使得別人甚至於我都覺得你在作一種窒悶的掙扎。也許真如你所寫的：反抗世俗是生存所必須具備的勇氣；也許正如你所說的：在未來的歲月中，你將會永遠記得這段滿含衝突與戲劇性的過程，有一天，當我們都老去時，惟獨你的心中僅存一些值得回憶的過去。小華，表哥並不是想要教給你什麼，更不願干涉你所選擇的道路，我只是害怕，過多的光熱濃烈將使你的心靈加速地蒼老。每一次聽到你在學校的比賽中獲得勝利，或是知道你因為社團活動而忽略課業，我不知道要為你高興，還是為你遺憾？小華，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己找回來時的道路，像荷頓、辛克萊一般，表哥不會為你擔心，但是如果你像巴札洛夫，注定在反抗的過程中遭到毀滅的命運，那麼我想要告訴你：絢爛之後，平凡也是不錯的；叛逆之後，信仰也是不錯的。如果你能在平凡與信仰中體會到生活的真義，就不難使自己的心靈向更高的層次提昇了。小華，我相信成長的終極，不可能是一個解不開的問號，我們最後總能肯定一些什麼。如今，你該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多去思考一些事物和現象，並且把這些思考所得反省在自己的生活態度上。我想有一天當你再度翻到「彷徨少年時」的扉頁時，將會出自內心地莞爾一笑，你終於發現：「想要努力生活得與真正自我中來的啟示相一致」，不再是那般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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