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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春夏秋冬             •王文華

愛情像感冒

夏天,總該有一段戀情。就像冬天,總是會感冒一樣。

夏日戀情,比春夏冬季的戀情都炙熱。它總是突然地發生,像夏日早晨起床後拉開窗簾……哇!豔陽已霸佔整條街。當你熟睡時,陽光和愛,都已經悄悄、但鋪張地,全面攻陷。

但悄悄來的東西,最後都悄悄走了。令人驚豔的事物,總消失地措手不及。夏日戀情,總是短暫。

它也遵守著學校的行事曆。開學了,玩心就該收了。戀情像陽光下的水珠,蒸發後不留一點痕跡。

但夏日戀情的美,就在於它的短暫。

誓言像鐵軌

我的夏日之戀,從學生時代開始。

那時我活在一個壓抑的年代,讀一所男校高中。現在的同學難以想像,在那個環境中,如果不刻意找機會,可能好幾個禮拜都沒有跟女生講過話。偶爾走運講到了,對象是老媽。

那時同學都喜歡參加「自強活動」--- 救國團在寒暑假舉辦的跨校活動,踴躍的程度像現在報名電視歌唱比賽。不管在戶外,如橫貫公路健行,或室內,如文藝營。我們真正的目的當然不是那個活動的主題(參加健行的都是平常體育課躲在教室K書的。參加文藝營的,包括我,國文課時大腿上都放著數學參考書),而是在活動中可以認識的異性。

不知是累積的饑渴,還是天氣太熱,在這種活動很容易愛上別人。也只不過是夜遊時走在後面看了兩小時她的背影,就想叫人家意映卿卿。也只不過是一起熬夜做了隊旗和隊歌,就覺得自己跟人家天造地設。

短短三、四天的活動結束後,解散前小隊一定要在車站前再聚一次,像報戶口一樣,詳細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甚至設計響三聲掛掉,再響一聲的暗號,避免打給她的電話被她老爸接到(那時沒有手機)。

小隊解散了,只剩我和她走在台北車站。那月台如此短,一下子就走到她的車廂。我看到鐵軌向遠方彎曲,思念提前開始沿軌道綿延出去。我們彼此承諾:一定要保持聯絡,我每天寫封信給你,下禮拜天去屏東看你……誓言像鐵軌,千錘百鍊,看不到盡頭。

然後火車動了,我不能免俗地跟著火車跑,但到了月台盡頭仍必須停下來。我熱淚盈眶、用力揮手,完全入戲,直到下班火車進站,幫我喊NG。

然後開學了、補習了、考試了、校慶了。每天一封的信,變成每周一封。去屏東看她的承諾,像體育課,我知道我應該去,但為了聯考,必須暫時放棄。聯考的鐘聲響起,監考老師的眼神像老鷹。當我拿著2B鉛筆,快速而準確地畫著答案卡時,我像個冷靜的殺手。那冷靜的殺手,和月台上哭泣的男孩,判若兩人。如同南下和北上的列車,快速交叉,但越行越遠。

而鐵軌已經鏽了,鐵道上散落著破碎的心,沒有人清理。

為什麼會一見鍾情呢?為什麼當時會如此篤定那一生第一個略有好感的女生,絕對就是我廝守到老的愛人?為什麼會堅信我有資格、或能力,每星期天到屏東看她?

二十年後的今天,若我在捷運上再遇見她,會不會像當年一樣臨去秋波?還是會說:「這位太太請借過。」

愛情換季

人類一見鍾情的能力,隨年齡的增加而減少。學生時代,我們總是愛得義無反顧、永不服輸。管她住屏東還是廣東,管她有沒有男友,我愛她,我就是愛她。她愛不愛我,是她家的事。她愛不愛男人,也沒有關係。那態度就像夏天這樣直接,這樣強勢。

進社會後,我們的愛也跟著進入秋天。當然還是會碰到驚為天人的對象,只不過會充份發揮腳踏實地的精神。她是美女,這是好事。但等等,讓我冷靜一下。這世上還有很多美女,不需要為了一個而昏頭。於是論斤論兩、旁敲側擊。問到MSN,要先假裝沒興趣。第一次約會後,接下來三天都沒消息。這種曖昧的愛就像秋天,循序漸進、優雅溫吞。我們變成變頻冷氣,不多浪費一點寶貴的能源。

結婚後,愛情換季了。我們進入冬天,不只對老婆,也對其他女人。在冬天,一切講究實用,所有虛無飄渺的東西,通通可免。結婚週年?什麼?是今天?老婆生日?唉呦,我們家不過生日。情人節?別傻了!那些都是行銷騙局。到峇里島渡假?何必?台北市政府旁也有沙灘。半夜我們當然還是會在床上翻滾,但原因不是和老婆親密,而是睡在中間的女兒在踢你。

對老婆冷淡,對其他女人也不會熱情。辦公室裡當然會有令我們心動的女同事:年輕、沒家累、身材還沒走樣、膽子還沒萎縮。我們也許會發個簡訊贊美她的耳環,中午約她出去吃個午飯,不過也就這樣了。膽子大一點的,會在冗長的會議老闆滔滔不絕時,幻想當這世界只剩下我和她時,我們可以做的所有事情……

但幻想是幻想,我們永遠不會行動。不是我們道德高尚,或是辦公桌上那張全家福照得溫馨,而是怕麻煩。為什麼冬天早上出門晨跑的人少?因為離開被窩、起床、穿衣、穿襪、出門、受凍……是件很麻煩的事。是的,這是冬天,習慣是最佳保暖工具。賀爾蒙實力再怎麼堅強,也打敗不了習慣。

但誰知道呢?有時也許是為了發洩中年的挫折感,有時純粹是因為尾牙時喝到爛,我們跟同事回家了。過程匆促,因為那床上擠了太多其他人。但就算真有外遇,也會慎選對象。我們會找同樣已婚、最好也有小孩,的對象。因為雙方都怕麻煩。若是東窗事發,雙方的損失一樣慘重。

選擇外遇對象,就像架構投資組合,要股債平橫,要分散風險。老婆是債券、情人是股票,我們搞來搞去,沉醉在「投資」,或所謂「愛情」,的幻想中,但其實也心知肚明,最後什麼錢也賺不到,只是徒然繳了很多手續費。

多麼寒冷的冬天!愛情的要務變成避險。選擇對象的標準不再是在一起時誰比較愛對方,而是分手後誰的損失比較慘重。

第二春

冬天過後,會有春天嗎?我猜某些男人或女人是有的。特別是當養兒育女的責任到一段落。我們都在大街上看過他們:穿著過度年輕的服飾、開著顏色過於鮮明的跑車、旁邊坐著年紀相差過多的伴侶、兩個人總是沒有話說。

他們開的車好像競選的宣傳車,因為那整個形象好像是在強勢宣傳一個觀念:我是泛藍、我是泛綠、我是泛年輕!這依然是我的春天!

繞了這一大圈,一見鍾情又有可能了。只不過這種一見鍾情跟高中時的一見鍾情不一樣了。這種一見鍾情,是因為經驗累積而產生的嫻熟的判斷,而不是因為精蟲累積而產生的三分熟的決心。我們選擇對方,是因為我們會「看人」,而未必是因為我們會「愛人」。第二春的愛,大部分是水到渠成,很少要捨身取義。第二春的愛,大多都住在信義計畫區,很少需要台北屏東通勤。第二春的愛,大多都在國父紀念館散步,很少會到台北車站月台狂奔。第二春的愛,很少會像高中那樣寫下誓言,不過倒可能簽個婚前協議書。

《與妻訣別書》和硫酸

每個人都愛過,每個人都有舊情人,每個人都偶爾會想起舊情人。當你想起舊情人時,你想起的是你們如何相遇?還是如何分手?

我總是想起後者。這是不是有點變態?

因為分手時,總是把我們最好、或最壞的一面,激發出來。相遇時也會這樣,只是不像分手時那麼極端。相遇時大概不會有人寫《與妻訣別書》,或是帶硫酸來報復。

每個人都有四季,當一年結束,你會想起哪個季節?

我雖在人生的秋天,卻總是不斷想起,那盛夏的季節。我回到當年開往屏東的月台,看著一個個飄過的火車車窗。我發誓,我真的看到,當年那個跟我互許終身的女孩。而旁邊坐的我,是這麼開心地,跟她往屏東駛去。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8 / 8 / 8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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